熟悉的鼓点,战号,还有远处方方正正,缓步行进的黑甲与黑盔。

站在高高的令台上观望这一切,李恪总是会生出错觉,觉得自己正在看一场西军的操演。

在始皇帝身死以后的第五个月,大秦帝国迎来了二世当政以来的第一场战事,也是自商鞅变法以来,帝国第一场内战。

攻方北军,守方亦是北军。

一身简袍的扶苏缓步登上高台,凝望着地平线上飘扬的王离帅旗,久久无语。

李恪故作轻巧说:“感觉如何?”

“大秦本孱弱,民虽好斗,却强于内争,弱于外战。后商君入秦,颁律止战,费了十数年才教会秦人奋战争功,不斗国人。这一律是大秦强盛的根本,秦人整整遵循了七世,却不想在我与小弟手中,秦不内争最终还是成了笑话。”

“后悔么?”

“悔……又何用?”

李恪满意地抻了个懒腰:“你有此觉悟,便是西北之福。”

扶苏强打起精神:“王离排布如何?”

“与我们所料的相差无几。王离兵分三路,分别攻取北地、上、雁门。北地之军以涉间为将,兵五万,主攻白于三关,另有一部牵扯贺兰。雁门以杨奉子为将,三万兵马主攻楼烦,另两万军压制句注,弃平城关不战。王离亲帅十万兵进攻阳周,不设前锋,稳扎稳打。若是只看排兵布阵,大军行止严谨有序,不愧于上将军的名衔。”

扶苏看李恪言辞轻松,忍不住提醒道:“恪,莫要小觑了王离。他虽从未领军征战,可当初为恬师裨将时便已常年掌领二十万雄兵,绝非无能之辈。”

“我岂会把他当做无能之辈。”李恪挂起一个笑容,手指着王离的大旗,“你可知,新帅与宿将的区别在哪儿?”

“经验?”

“是眼界。宿将们见惯了战场变化,似我这等惯常以奇致胜的后辈,乱不了他们的阵脚。”

“那王离如何?”

“这就要看他有多少急智了。”

丢下这句话,李恪锵一声抽出启夏,高高举起:“令,穷奇营装备天罗矢,标定射界,全员待机。”

李恪的命令以最快的速度传到将台,陈平升起穷奇营大旗,紧随的,则是一面红旗与一面三角罗网旗。

城墙上的穷奇营开炉启动,十台穷奇各自在数十操士的驾驭下喷吐出袅袅的青烟。

“这一战是御敌,也是操演。我希望此战过后,西北会被天下视作净土,再没有没完没了的争斗……”

随着李恪的注解,那一家家弩臂舒展,比正常秦大弩大了一倍有余的巨型床弩缓缓抬升至十五度射角,床弩的背后是双缸的小型高压炉,复杂的传动将强劲的蒸汽动力转化为机械力,拉开结实的弩弦,绷直纯钢的弩臂。

咔哒哒一片机簧锁死的轻响,操士们将机关调至二档,动力转供至立柱于床弩两侧的小型龙门,龙门吊起一枚枚巨型弩箭,头大,杆长,圆柱形的矢锋看来毫无杀伤力,一枚枚昂扬向天,安居弩槽。

李恪看到操士们举起了绿色的小旗,意味着弩矢安置完成,整个程序较人工上弦快了一倍不止。

十台巨弩,十次回令,李恪抬头去看城墙一脚的测距哨台,哨台上一红一蓝两面小旗,意味敌我距离千五百步。

这是秦军最标准的备战距离,因为秦大弩的射程是千二百步,穷奇的射程虽然达到两千步,但李恪却无意去提醒王离。

阵列在远处停了下来,上百驾秦大弩居前列队,其后是三十面小旗,意味秦弩方阵,三万弩士。

王离有如此高比例的弩手并不出乎李恪预料。

因为无坚不摧的弩阵本来就是秦人横扫天下的资本,而咸阳将作更是出产良弩的圣地。

这些年狼山将作虽然在产能上早就将咸阳将作远远抛开,但仅在制弩一事,咸阳的流水工坊依旧是当之无愧的翘楚。

双方待战,只见王离阵中奔出一员小将,匹马疾奔至阳周关城下。

那小将高喊:“城上可是武安君,戎狄上将军恪?”

李恪拄剑微笑:“正是在下,不知王将军为何领兵前来?”

那小将也是厚脸皮,神色丝毫不变:“咸阳将作为贼人损毁,尊上侦得贼人过阳周而去,烦请将军打开关城,勿要阻挠大军剿匪!”

“咸阳竟出了如此大事?”李恪故作惊讶,赶忙下令,“旦,大开关城,放王将军大军过关,不得阻挠!”

李恪的命令立刻得到了执行。

关城的大门缓缓开启,露出幽深的门洞,和门洞背后一望无尽的直道大路。

李恪挥手一请:“关门开了,请王将军入关。”

那小将不由愣在了关下。

他早就听说李恪有斩来使的过往,本次叫关,也是抱着赴死的念头。

李恪若杀他,王离就有了攻城的借口;李恪不杀他,王离也可以用李恪阻挠大军剿匪的借口挥军袭关。

他唯一没想到的就是李恪真的会大开关城。

如今关城已开,直道畅通,可王离又哪里真敢过关……这戏演到这,又该怎么接着演下去?

他求助似回望本阵,却见本阵当中,王离策马缓缓而上,身边竟是一个护卫也无。

小将大惊失色,策马回身,抽剑护主。

王离轻轻压住他的剑:“我已在强弩射程之内,李恪若是暗箭伤人的宵小,你一人一剑,又能护我多久?”

“尊上……”

王离没有再理他,越过他,接近城楼。

“李恪,我来了。”

李恪一脸无奈地收剑,当即有人在令台与城墙间架起便桥,让李恪登上城楼。

“王将军,别来无恙。”

“远离驻地,渔阳乱起,老夫称不得无恙。”

“这事儿怪在我头上可不妥。”李恪耸了耸肩,“胡亥做的蠢事,便是您仍在渔阳,燕赵之地该乱还是会乱。”

“臣不言君过,李恪,你僭越了。”

“言过便是僭越?我还拦过主君自裁,岂不是罪无可恕?”

王离冷冷扫了令台上的扶苏一眼,一字一顿道:“先帝明旨传位于二世陛下,赵扶苏非君,如今……他不过是一介庶民。”

“您真打算在这里与我争论正统性的问题么?”

“正统不必妄论,世人尽知。”

李恪忍不住笑了起来:“世人尽知?我却是头次知道,大秦的至尊位居然还要听世人的意见。若要世人来论,我猜想楚人或会请出熊心来。以后王将军去楚地面君,尊礼否?”

王离不再说话了。

他深深打量着李恪,足足半晌:“先帝重用你,是他这一生最大的错失。”

说完,他不待李恪回应,拨马掉头。

李恪长长叹了口气,抬起手,辛苦地拍了拍旦的肩膀:“越来越高了,你不会还在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