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过半。
北方的冰雪尚未融尽,心急的牧人们已经赶着自家的牛羊迁出冬原,去往秦郡牧县为他们新划定的戍所草场。
于他们而言,那是个全新的部族概念,没有了族长,没有了贵人,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些手捧着律法的年轻官吏。
他们在草场中心建医站,建亭市,建学馆,建税哨,整日的营生就是坐在帐篷当中,要他们遵法,要他们习文。
那些年幼的帮不上忙的孩童得去学馆入学,牧民们得为此承担所谓的学费,但却可以以劳代金。
成年的孔武有力的壮丁得去税哨践更,牧民们又得自己承担皮甲弓马,这一点倒与当年的族长无异,只是壮丁们不再需要拼着性命去抢劫外人,只需要打着收税的旗号给自己人的牛羊登记造册,以便一年两次,抢劫族人。
牧民们还有一项工作,叫牧徭,因为戍所有官家的牛羊,秦人却不会放牧。用官吏的话来说,就是牧人放牧,他们牧人。
相比于单于时期,草原安定了,生活忙碌了,比草原比天空更辽阔的自由不见了踪影,但李恪说,这是牧人保住牛羊,乃至于保住性命的基本要求。
所以牧人们便信了。
草原的牧民,无论是摆脱奴身的夏民和夷民,还是失去了尊贵的前朝贵人们都很相信李恪说的话。
因为在狼居胥,他已经用自己喜怒无常的杀伐与赏赐让整个草原都明白了什么叫一言九鼎。什么又叫统治威仪。
那段岁月甚至被编排成哀伤的牧歌,在整个草原广泛传唱。牧歌里,李恪是与长生天为敌的南方恶魔,意欲把整个草原收入囊中,把善良的牧人变作牛羊。
长生天自然会击败这个恶魔的,但除了长生天外,似乎也没有第二个神明可以击败他。
他是最强大的恶魔,就连长生天的孩子,伟大的单于头曼死在了和他的征战当中,试问那些远不如单于尊贵伟大的普通的牧人,又哪里胆敢提出些许的质疑跟反抗?
更别说,李恪的爪牙们真的守信。
那些条文就明明白白立在戍所的墙外,牧民们从未像今天这般清楚自己能做什么,又不能做什么。
久而久之,他们便发现秦律严苛,却不仅奴役牧人,也奴役官吏。那一条条红线就像隐形的牛栏和羊圈,把牧人们的财产保护起来,再不用担心会有官吏因为一时的喜怒鞭打他们,抢夺他们。
他们失去了自由,可有了和秦人一样的姓和名,开始学习秦人的文字和语言。戍所里总能见到满载的商人,常驻有兽医和药品,以及远比族长温和得多的秦人官吏……
这样的生活……好似也不错。
参军,求学,纳税,入籍,放弃奴隶,限定牧场……生活之忙,让他们在忙碌之余,甚至偶尔会忘记感谢长生天赐予他们牛羊。
他们是【归夷】。
若是人分三六九等,除了贫穷的几乎没有财富的夷民之外,归夷已经是西北九郡最低等的阶级,可他们居然会感到安逸。
还是李恪说,只要通过了戍所的考核,掌握了基础的认与读,能书写自己的名字,并报清自己的财富,在他们的户籍之上,从此与【贾户】等同。
就是这么一点小小的空间,他们居然就对未来有了希望。
这究竟是怎么了?
而可笑的是,不仅最低等的归夷对自己的新生活充满了疑惑和茫然,远在几千里外,人世间最尊贵的皇帝也同样对他的新生活充满了疑惑和茫然。
咸阳渭南,阿房朝宫。
时间不过食时近半,新一天的朝阳才勉强从北坂的山峦之间彻底露出脑袋,年轻的二世已经马不停蹄地开完了朝会,处置完公事,正瘫在皇辇上打着哈欠,由着内宦们把他抬向偏殿书房,去赶下一摊公事。
好累,好想睡……
他很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是天下间最尊贵的人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公事要处置!
他每天都要在平旦起身,洗漱、穿着,在日出前赶到朝宫憩室,等着鼓乐奏响,群臣上朝。
每旬都是一个大朝会连接九个小朝会,而且小朝会往往比大朝会务实,全天下的事务通过几张老臣的嘴娓娓而道,恭请圣裁。
等裁完了,朝会结束,他又要马不停蹄赶去偏殿那个阴冷的书房理政,更要昧着良心随机邀请几位重臣观政、奏对。
奏本如山高!
天爷呐,当年始皇帝是怎么腾出时间来修仙的?
二世觉得,他每天的奏本都批不完,便是发脾气赶走了奏对的重臣,剩下的时间也只够从新遴选的美人当中选择几人,等着内宦们把她们裹成粽子扛过来。
很忙碌!
因为他便是再困也不能和美人们睡,等临幸完毕,他还得赶回寝宫,依照礼法和皇后共眠,等着周而复始的第二日!
天爷呐!
一声惊呼,二世居然被临幸的噩梦给吓醒了。
他惊出一身冷汗,忠直干练的郎中令赵高便赶忙小跑上来,追着皇辇给他披上御衾,然后从袖里抽出奏简,边跑边奏。
“陛下,第三批美人昨日已经送进了北坂,计百十二人。百越上将军佗节制之岭南五郡供得最勤,有四十一人,戎狄上将军恪所辖七郡供得最少,一人也无。此外,雁门郡也没有将郡中美人遴选上来,谒者去问,中陵君居然还避而不见,说甚访友未归,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二世转了转眼珠,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假……”
“咳咳!”
“郎中令,高卿,谒者能入雁门了?”
“谒者手持陛下符节,陈旦又不是造反,便是封关戒备也不敢封陛下的使者。”
“也是……严骏去哪儿了?”
“呃……不知。”
“一郡之守,我大秦居然不知他去哪儿了?”
赵高喘了口气:“听谒者回报,说中陵君冬日得了一场大病,他不是与陇西侯交好么,陇西侯便载着他求医去了,至今未归。”
二世的脸色颇为古怪:“陇西侯何时与中陵君交好了……对了,陇西侯现居何职?”
“主爵中尉,其实就是赋闲,在北方游玩,居无定所。”
二世恍然大悟:“那这般,中陵君既然病重,就令他好生修养,郎中令即日选一贤良去雁门。真是的,繁华如雁门郡,岂可无人主事?”
赵高大喜下拜:“臣替胡姿谢过陛下隆恩!”
轻描淡写,雁门的郡守便定下了,二世与赵高相视一笑,赵高清了清嗓子,继续奏报。
“陛下着令收天下材士,至今选编达七万,加之国舅驻在信阳的北军,内史常军已有二十万。”
“二十万强军……”二世兴奋地舔了舔嘴唇,“信阳粮草可敷用?”
赵高的脸色略显难看:“信阳乃大秦最大的官仓,粮草供应二十万大军原本绰绰有余,然而北伐一役掏去近半,李恪建河间,又用牛马羔羊先后买下了关中存粮中的三成,如今已不敷用……”
“那该如何是好?”
“陛下莫急!粮草,臣已令治粟内史从天下调集,押运之事则由我婿阎乐领中尉寺全权操办。天下百姓爱戴陛下,不仅应徭积极,还主动提出不动粮秣,饮食自备!此事前几日治粟内史在朝会上也奏过,早已成佳话美谈啦!”
“真的?如此义举是何方民众所提?”
“还能有谁?自然是我赳赳老秦,内史之民!”
二世振奋而慨:“壮哉!老秦!知恩图报,朕心甚慰!郎中令并诸位贤卿也有大功。朕意,旧中尉腾除内史,但内史之事仍由内史丞主使。乐卿正式接掌中尉寺,治粟内史爵晋一,至于郎中令……”
“陛下,臣不要赏!”赵高一脸肃容,“此事赖陛下天威,治粟内史尽心,阎乐用命,如此恩赏已然够了,陛下若再赏臣,会令天下忠臣寒心的!”
二世更感动了:“郎中令一心为国……朕,允了!”
“还有一事。”赵高清了清嗓子,“洛水上游凌汛流尽,中尉……内史腾与谒者成二路天使已从雕阴出发,去往狼居胥。”
二世精神一震:“那朕的刺客……”
“刺客十七人,亦先后过河,想必这会儿已经快到九原了。”
“善!甚善!”二世对赵高的效率颇为满意,“成卿初次为官,此番替朕纳夫人,宣将作,与李恪无碍。为安全计,朕觉得他身上的令虽晚,但还是该早于腾卿来宣,此事尚需郎中令费点心思。”
赵高涕零而拜:“有陛下这一句,臣弟……万死不辞!”
二世摆摆手,令皇辇停下来,等着赵高大礼完毕:“还有一事。”
“陛下且说。”
“朕的皇陵将作不日便抵,这修陵之人……如何了?”
赵高登时语结。
二世从赵高脸上看到了些许他不喜欢的征兆,一下子皱起眉头:“怎么,朕的皇恩无人应响?”
“陛下皇恩浩**,天下自然云从,只是……”
“只是何事?”
“有几郡郡守无能,提前走漏了些消息,以至于受了恩赏的草民将阳,四万陵工,所征尚不足半数。”
“哪几郡!”
“国舅节制之雁门、代、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七郡……”赵高弱弱答了一声,一见二世脸色铁青,赶紧解释,“北军不是调往内史了么,此七郡要么郡守求医,要么更卒不备,将阳了一万多户,却与国舅实无干系!”
二世气得浑身发抖。
“刁民悖逆……刁民悖逆!令,中原各郡发役十万戍北,为朕将那些刁民捕回来,朕要他们全家修陵!”
赵高一脸为难:“这……陛下,中原才且遴选了材士,这些日又忙着调运粮草,闾右委实抽不出这许多戍役了……要不,等半年之后如何?”
“朕的皇陵如何等得了半年!”二世一巴掌拍在皇辇上,“闾右无人是吧?又不是天下无人!传朕御诣,朕闻关东闾左,不记皇恩,心念旧国,其不逊也,天地不恕!今发闾左十万,谪戍渔阳,以小惩备大诫,命其等反思己过!此诣,二世元年二月,仲春!”
“陛下仁德,臣等遵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