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居胥大营中,最高的不是帅帐前的大旗,是将台。

将台高七丈,紧贴在帅帐之北,与之相应的是五丈的令台,建在辕门之后,金鼓楼间。

这种双指挥中端的设计在大秦军中并不常见,李恪在冰塞战时首次布局,反攻之时,又在霸下的方寸之地延续了这样的设置。

那以后,将、令二台就成了西军大营独特的标配,其他方面军设置不起如此高的方台,而在泛用机关起重的西军,如此设计,功大于费。

扶苏披着厚重的鹤氅立在台上,透过纷飞的雪絮,沉默目视着营外肃穆列阵的近千名墨者。

李恪正在阵前祭告。

南边传讯来,说始皇帝十五日前出灵,墨家机关八师之一的何仲道并百工师十七,匠七十六服毒殉陵。

他们并不是唯一的人殉。

除他们外,自愿同殉的有蒙毅、有无子后妃,始皇家臣,有侍、从及自愿抬棺的无名勇卒百二十八,其总数抵近千人,殉礼之盛,叫人侧目。

若事仅止于此,这场帝葬或许会是完美的。

以古往今来最华贵的陵寝与最盛大的葬仪来恭送德过三皇,功盖五帝,拥有人世间最广袤的疆域的始皇帝,便是对礼仪最为挑剔,对大秦最为刻薄的儒家也不敢说这场铺排哀荣过甚!

然而,葬礼后二日,出任二世郎中令之职的赵高第一次主持大朝会。

大朝会上,谏议大夫周青臣全无征兆地向定海侯,戎狄上将军李恪发起弹劾!

无令,结党,割据,谤主,乱国!

自他以后,有议郎七人,大夫十二人,博士十七人,御史九人附骇,朝堂之上群情激奋,攻击的目标也从李恪一人,上升至韩信、陈旦、柳风舞等一班李恪心腹文武重臣!

已经殉葬的何仲道是这一连串死劾的核心。

周青臣奏事,言骊山将作仲道于皇陵封陵前三日行李恪秘令,贼杀陵中工、徒、役使、戍士计四万人。世人皆道秦人残暴,中原之地家家挂绫!

借由此题,陵中殉事终于告白于人间。始皇帝人殉之数远不是周来居冠的千人,而是旷古绝今,闻所未闻的四万活人!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二世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争全无准备,面对着堂下情势汹汹的弹劾之声,他的脑海当中只剩下一片空白,下意识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侧立于陛下的郎中令赵高。

“假……”

“陛下,将作少府风舞,有本奏。”

二世当时眼前一亮。

是啊!

作为墨家驻于咸阳的政治领袖,本次弹劾的目标之一,柳风舞还未说话呢!

一家之言,如何能信?

二世感激地扫了赵高一眼,忙故作镇定,在人群当中找到了面无表情的风舞。

“风舞卿,请奏。”

“臣无本,郎中令看错了。”

“诶?”二世傻了傻,眼珠一掏,又去看赵高。

赵高皱着眉轻咳一声:“陛下,少府为人多行讷言,此番奏对事先又不曾筹备,想是临了后悔了。”

“悔了,请奏还可以悔的?”

“先报于郎中寺的奏本自然悔不得,但今日嘛……”

二世恍然了,周青臣劾李恪,居然没有依照规矩先报郎中寺,给予被劾之人持辩的时间!

至尊的眼神斜瞟向李斯。

李斯拱手曰:“丞相府先前未闻此事,真假之论,难予置评。”

李斯居然也不知道?

二世想了半天,突听赵高轻声说:“陛下,大夫青臣劾戎狄上将军贼杀,此事当是廷尉寺所辖。”

“令之卿!”

“禀陛下!”鲍白令之冷颜出班,“民不举,官不究。廷尉寺上下,并天下郡狱、县狱、乡亭诸里皆无诉告,故对言官之劾,一无所知!”

周青臣的脸色登时白了,慌忙出班:“陛下,少府寺主持修陵诸事,臣之所言句句属实!此事……此事相国、御史大夫、国尉俱知,臣……”

“老夫不知!”

本就脸黑的国尉羌瘣脸墨如炭,他大步出班,瞪着周青臣。

“陛下,老夫对大夫青臣今日奏事一无所知!斯兄,去疾兄,你等可知?”

李斯面无表情,缓缓摇头,冯去疾满脸轻笑,拱手不语。

羌瘣抬脚就把周青臣踹翻在地!

“戎狄上将军统率西军,远在塞外!你攀污他还则罢了,如今竟连老夫也欲攀污!老夫且问你一问,先前结党之说,你是否少言了一人?”

“少……少言何人?”

“国尉羌瘣!是否亦在结党之列!”

周青臣吓得肝胆俱裂,他再顾不上仪态,在朝堂上手脚并用,翻身叩拜。

“陛下!陛下,臣无此意啊!”他哀号着,突然手指向少府章邯,“少府寺!少府寺对此事知之甚详,陛下只需问……”

“陛下不需问!”

章邯冷笑一声,迈步而出。

“禀陛下!始皇帝三十年,机关师仲道入陵,受封骊山将作,主持陵中机关设计,至今八年。”

“臣犹记得其受封次日,入陵前夜,他邀臣长谈,言及陵中事苦,封下气滞,行工事者当只进不出。他们若有损伤,非殉事也,乃是为修陵之事敬忠劳苦,累毙而死!”

章邯沉吸一口气:“陛下!封陵前三日,为赶尾工,陵中工、卫日夜不歇,计累毙三万八千四百一十三人,名姓籍贯皆书录在册。此间虽多有刑徒、隐宫、赘婿、商贾之流,亦有忠孝,可为嘉全!”

“臣为陛下贺!”赵高抢过话头,长揖至地,“若天下之民心不归,何来贱人拼死以效!臣请为修陵之伤、死定功封赐,使世人知晓忠勇有报,二世皇帝,仁德广播!”

群臣揖俯!

二世威严地高坐在玉陛上,看着眼前或高或低的各色冠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今天根本就不是甚法墨之争……

他感到遗憾,又隐有些庆幸,但归根结底,还是疑惑。

李斯,冯去疾,鲍白令之,章邯,柳风舞……还有赵高。

每个人的反应都与他想的不一样。

该垂死挣扎的云淡风轻,该落井下石的义正辞严……莫非这大秦上下,唯青臣私,余皆公心?

怎么可能嘛……

二世心中嫌弃,面上威仪。这是他对始皇帝印象最深的表情,始皇帝每每摆出这个表情,朝堂上下,唯有俯首!

就像现在这样。

只是……接下来,还有谁要发言?

领头长揖的赵高偷瞧了一眼,当即白眼一翻,改揖,为跪。

“四万役工皆忠勇,臣请陛下,明赏,典刑!”

二世又恍然,原来该他帝训了!

“那个……始皇帝治世仁德,及至天崩,草民皆愿效死力,虽贱人尤不惜命!朕心甚慰。”二世轻轻咳嗽了一声,“邯卿,你方才说,骊山将作在三十年便与你说,草民将多劳而毙?”

章邯愣了半晌,很不明白二世这话究竟何指。

“朕在问你,是与不是?”

森冷的隐含不满的语气,让章邯毛骨悚然,也让周青臣欣喜若狂。

“是!臣方才听得一清二楚,少府之言,便是如此!”他抢在章邯面前急答,“八年之前便知民将劳死,此事何其……”

“忠臣啊!”

“诶?”

二世欣慰得神神叨叨,叫堂下众臣全摸得着一丝头脑。

只听他说:“骊山将作忠勇,可为世之楷模!朕欲晋其爵!郎中令,其本为何爵?”

“左庶长……”

“爵晋六为大良造,许称其为芷阳君,以表其功!”

赵高猛翻了一个白眼:“陛下,其人为皇陵将作,尽忠职守原就是本分,这晋爵称君之事……”

“朕听闻,其有一子一女?”

“呃……是。其子玦亦是墨家机关八师之一,且位在第二,仅次于定海侯之师兄憨夫。其女钰亦有机关师之才,只是因为身为女子……”

“其女……可嫁?”

“似是不曾?”

二世龙颜大悦:“芷阳君忠正国事,今劳卒于陵,朕且哀,且念。今诣!恩纳其女为寿春夫人,与君休荣。再允其子承父爵,亦为大良造,称蓝田君。朕不是还要赏那四万劳役么!就恩许他们家中壮丁来内史,为朕营造蓝田陵寝,就由蓝田君为皇陵将作!有他营陵,朕心安。”

此言一出,朝中惊色!

赵高瞠目结舌看着胡亥:“陛下,若如此行事……”

他劝诫的话尚未脱口,柳风舞突然跪地谢恩:“臣代师伯,谢过陛下宏恩隆信!”

一声高宣,响头叩鸣,赵高身子一颤,心里明白这涛天的暴政已经注定要由二世接下了……

他不恨墨家。

这件事,墨家并非主使,只是见招拆招,着力自保。一切的源头在周青臣……

修陵者毙本就是朝野上下约定俗成的处置,数万性命最好的归宿就是不明不白。

此事始皇帝知,三公九卿知,主持修陵的墨家亦知。

这是一道逆鳞,只因周青臣利欲熏心,二世帝心念营陵,才最终张白于天下,一来二去,还成了大秦帝尊身上,永远抹不去的污点!

二世对此令的后果一无所知,正因如此,赵高才恨死了周青臣!

他恶狠狠咬了咬牙:“陛下圣德,必能使天下咸服!然,赏罚之事,帝者二器。如今功已有功赏,臣请陛下,明法度,振天威!”

二世志得意满:“郎中令莫急。秦律有定,使污告者反坐之。谏议大夫青臣堂前控诉戎狄上将军恪五事,曰无令,结党,割据,谤主,乱国。若事为真,令之卿,恪卿当何罪?”

“大辟!夷三族!”

“是么……那便这样吧,退朝。”

“臣等!恭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