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五,戎狄上将军恪并监军扶苏归返狼居胥大营,车驾未稳便令升帐鸣鼓,点卯上计。

七郡一十三位两千石高官和莫府群臣鱼贯入帐,以守居右,将居左,莫府各职立于中央。

武将以裨将韩信为首,次席苏角,再次司马欣、江隅、季布、乌鹤敖、田横五人,无一缺席。

文官以西海黄冲领衔,次席陆衍,再次有张迁、由养、邹儒、左车。

莫府之列首位史禄,接着是泰,憨夫、何玦、吕奔、蛤蜊甘陪于后,袖手肃立。

陈平坐在李恪下席,为书记;古临立身扶苏下席,掌秩序;柴武持剑护持于帐门,权责近乎大朝卫尉,掌控武士,看护周全。

整个帐内都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感,而对这种紧张感感触最深的,是黄冲和张迁。

小小的帅帐,李恪布置了一个小小的朝廷。

这个朝廷当然比不上咸阳的那个大朝廷,但是护宫、司礼、书记一应不缺,正席之上二人分列,恰好对应王相共政,君臣相得的政治生态。

扶苏和李恪……这是准备反了么?

他们若是真的谋反,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三通鼓毕,李恪笑着向扶苏做了个请的动作。扶苏微微颔首,回礼谦让,请李恪先说。

李恪轻轻点头。

“苏将军,定北郡守冯劫……现在何处?”

苏角张了张嘴,眼神一闪去征询扶苏的意见。

只是扶苏根本就没有看他。

苏角被晾在半空,脸色忽青忽白,思量半晌才下定决心,出班抱拳:“禀上将军,定北郡守劫有里通盗国逆贼之嫌,如今正被收押在大营监帐,由下臣亲卫暂时看护。”

“盗国之逆贼……”李恪失笑一声,“伪帝胡亥勾结李斯、赵高篡改遗诏之事,莫非苏将军已经证据确凿了?”

“呃……”

苏角瞪着眼看着李恪,心说你都管大秦的二世叫伪帝了,还要我提供什么证据。

可他却不敢真这么说。

这种事可大可小,李恪只要一天没有公开谋反,就等于是承认咸阳的正统。他没有确凿的证据,若是被按上个信口雌黄的罪名,最终成了李恪改换门庭,向咸阳输诚的跳板,那对于扶苏而言,才是得不偿失……

他是扶苏的家臣,一言一行都要为主公考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何能乱说话?

所以他只能咬牙挺着:“不曾……”

“既不曾,那就把冯郡守放出来。大秦西北七郡上计,如何少得了定北郡?”

李恪的话让帐中诸人听得云里雾里。

胡亥要杀扶苏,这件事在整个西军都早就不是秘密了。

阴山关外,李恪悖逆,传第二封御令的天使和无辜的税吏被他冠以矫诏之名杀了个干干净净,却把传第一封御令的韩谈和百余名卫尉放回咸阳。

场面看来,李恪似乎并不想和咸阳方面撕破脸面,只是想把扶苏救下来。可他真会这般天真么?扶苏是胡亥必杀之人,胡亥又是如今的二世皇帝,鱼与熊掌,何可兼得?

李恪还口口声声称胡亥伪帝……

他究竟在做什么打算?扶苏心里究竟又做得什么打算?

冯劫很快被带上来了,配席在文官之首,黄冲等人齐齐向后退了一席。

这种安排越发叫人摸不着头脑。

李恪轻笑了一声:“大伙应该都听说了,始皇帝陛下崩了,咸阳在十一月初九发丧,但从这月余时间的鬼祟来看,陛下当是崩在信阳沙丘宫,九月终末,或是十月开初。”

“咸阳那儿称陛下立胡亥为太子,十一月初十,登基为二世皇帝,改元,今年已经不是始皇帝三十八年了,是二世元年。”

“陛下崩逝,秘不发丧,郎中令毅先后代笔御令两封,前一封令殿下往阴山大营接驾,归咸阳为陛下料理后事,后一封……却又在阴山关外将殿下贬为庶人,还要谒杀了殿下。”

“顺带一提,通传第二封御令的人是旧给事中阚忠,太仆赵高之亲信能臣,被我杀了。”

帅帐当中嗡一声炸响起来。

李恪承认了!在这样的正式场合中承认谋杀天使,这种行为和谋反有何区别?

由此可见,他果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准备谋反!

李恪轻轻压了压掌,喧嚣骤停,所有人屏息凝神,心里摆起了各自的算筹。

唯冯劫不停。

他的身后是冯家,冯家在朝上有位列三公的冯去疾,在地方上有声望隆重的冯毋择。他无甚好怕,便是最终难逃一死,也能保住冯家在咸阳朝廷心中的清白!

他出班冷笑,看着李恪:“李恪,你谋杀天使,毁辱御令,欲谋反耶!”

“若殿下与我有反意,你没机会来我身前问这句话。”李恪静静看着冯劫,不喜,不怒。

“那你欲何为!”

“我啊……”

李恪向柴武招了招手,先前随行的狴犴近卫便捧着好些个托盘入得帐来,一一摆放到诸臣面前。

“其实最早的时候,我不过就是一时冲动,不愿看殿下在面前引剑自刎,对阚忠等人也只是囚,不曾动过半点杀意。直到阚忠为求自保,在囚帐之中交代了这些。”

他让文武各官传阅那些口供血书,真正有意去看的,其实也只有非李恪扶苏一系的寥寥几人。

“陛下崩逝,本欲立殿下为二世,胡亥、赵高、李斯三人谋逆篡诏,以蒙氏一族性命为要挟,逼迫郎中令书下两封御令,预备诓骗殿下自裁,这是阚忠他们交代的内容,韩谈也承认了。”

冯劫不屑地把口供掷回案上,昂首说道:“阚忠已死,韩谈也叫你放回去了,现如今死无对证,这就是你的算计?”

李恪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这不是我的算计。事实上,阚忠说的话,殿下与我从未尽信。”

“噫?”

“当时阚忠在我手上,韩谈也是阶下之囚,为求自保,他们说甚都不奇怪。或真或假,我们当时不在沙丘宫,怕是一辈子也解不开这个谜的。”

帐中一下便沉默了。

李恪这句话说得极为坦诚,阚忠在被囚之时攀咬上主,除了证明此人品行低劣,其实不能证明任何东西。

但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他既然有如此说,事情便有了疑点,事情一旦有了疑点,事关大秦正统之传承,众人岂可轻下定论?

何去……何从?

他们不由看向李恪。

李恪轻轻叹一口气:“那日之后,我与殿下谈了许多,想知道殿下的想法,更想知道,当时的沙丘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这件事终归是论不出的。所以,我与殿下约法三章,其一,静观其变。对咸阳认其正统,不从乱命;其二,品其贤能。先陛下雄才大略,任用人物从未错失。若他真有意于二世,二世当贤;其三,束手待毙。若二世贤,殿下会在五年后自戕以全忠孝,我则会自缚去往咸阳,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此三章者,五年为期,今日把诸位叫到一块,就是为了让诸位做个见证,也让诸位身后之人,明白我二人之想法。”

所有人都震惊了。

李恪的话不辄于天方夜谭,可细细品来,似乎又寻不见错失的地方。

始皇帝雄才大略,史上罕见。纵观他一生行止,确实从未选错过人,便是赵高,也是才士!他唯一的污点就是卢举,但卢举虽得过始皇帝宠幸,却从来没有机会干预大秦的国政运转。

所以李恪的话是有道理的。

若二世之诏为真,其人必贤,因为始皇帝不会为大秦挑选一个昏君庸君,始皇帝的子嗣当中,也绝不缺少明君之才!

黄冲颤着声问:“此话……当真?”

“真与不真……便是不约此法,诸位又能奈我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