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地上阴风,天上乌云。

天色眼看就要下雨,而且酝酿的……说不定还是一场暴雨。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

乡里们本以为冻雨一过,雁门郡会提前入冬。可谁知冻雨下成冰雹,就像是耗尽了元气,此后便是连天的晴日,连气温都回暖了不少。

天爷似乎忘了要入冬的事……因为太久没去那狼藉的菽田,就连李恪都险些忘了前些日子的雹灾。

直至今日一早,他看见地面薄薄的霜壳,又感受到天地的阴冷,这才忆起如今深秋,已近冬日。

李恪已经习惯了早起,他如往常般起床,也如往常般将板车整理出来,随即便从屋里一袋一袋装出粮包。

板车上装的粮包远比前两天的刍槀重得多,偏偏为了拉满四石五斗的输米量,李恪还不能少拉。

一番计算,家中每包只装八斗米,李恪咬咬牙运四包,小穗儿年小体弱,最多也只能两包。

如此还有另一个好处,乍一清点一天六石,就好像他家彻底放弃了其中一家的纳租计划,只全力整备另外一家。

但凡精米没有提前泄漏,这样的烟雾大概能够保证他们安然度过今天。

而明天,待到精米在乡仓彻底曝光,他们和田典余之间便再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剩下强突硬冲。

李恪深吸一口气,喊上小穗儿,迈步出院。

今天的行程不出预料地平静无波,两人递传入闾,安稳来到乡仓位置。

不多时,仓佐诚带着笑迎了上来:“你等今日可来晚了一些。”

李恪喘一口气,拱手作揖:“粟米比刍槀要重,我与小穗儿紧赶慢赶,几次险些与乡里们走散,哪还顾得上快慢。”

“只要平安便好。”仓佐诚站到一边,手持简书看向板车,车上不多不少,一共六只粮包。

他的脸色不由沉了下来,说,“纳租之期还剩三日,你有两顷田租要缴,总计三十六石,每日至少缴纳粟米一十二石,为何此处止有一半?”

李恪朗声一笑,说:“您只管叫仓吏点验便是,小子自有计较。此外,还要麻烦您向仓吏明说一事,车上粟米皆不足份,一包止八斗而已。”

“八斗……不足五石?”仓佐诚彻底看不懂了。

点验如往常般开始,仓吏冬也不比仓佐诚,和李恪没有露水的交情。

所以他大手一挥,呼啦啦唤上来一群官奴隶,在席上排开八斗,当即拆解粮包,注斗检验。

粮包倾斜,金黄色的小米如金液般流进斗桶当中,这一变化始料难及,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人都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呼声!

“米!”

“是米!”

“真的是米!”

仓吏冬一时愣住,在旁关注的仓佐诚几步抢上,把手上笔简一丢,抬手制住了注桶的官奴。

“莫倒了!满了!满了!”

桶容明明才过一半,但官奴隶二话不说便压住袋口,老老实实后退两步,如捧珍宝般,把粮袋双手高捧过头顶。

小米贵重,少了一捧半捧说不清楚,指不定就会有人赖在他们身上,害他们挨上一顿毒打。

仓佐诚叫散围拢众人,翻手把斗桶打翻在地。桶中金黄色的小米泼在席子上,水银泻地般四下流淌。

他不顾忌形象趴在地上,小心翼翼把米粒拨开,一寸一寸细细观瞧。

“真的是米……无粟、无粝,皆是米粒,其中更有近半数目足可称之为御米!”

虽说理智更希望精米能够低调登场,最好神不知鬼不觉。但说实在的,能让两个少吏失态若此,李恪心里还是感到受用。

他站在一边,挠着鼻尖小声解释:“御米不足半,差不多也就三成而已。”

“便是三成……”仓佐诚状若疯虎般跳起来,几步凑到李恪近前,大声喝问:“我且问你,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

李恪正打算用一家人全力舂米的感人故事来搪塞,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小穗儿突然越众而出,当着仓佐诚的面噗通跪倒。

这动静……李恪措不及防。

“秉上吏!今岁雹灾过境,菽荅尽毁,苦酒里不得幸免。还好有大兄,他自古籍中翻出烈山镰制法,又有里典组织乡里一同抢收,这才有后来胜定天时的苦酒里,乡里们齐心协力,将粟米全数收回仓中。”

稚嫩的童音在乡仓之间回**,直刺向耳膜。附近纳租的人被吸引过来,围成一团,无数道目光一动不动,直勾勾看着跪在中心的那个瘦弱孩童。

“乡里们喜气洋洋,本指望官府免租,大伙能靠着抢收的粟米,过一个不求果腹的荒年。”

他慢慢哭起来,边哭,边说:“哪知九月初九,租令颁布,苦酒里不知得罪谁人,竟被算作大丰的年景!田租不仅不免,反倒比往年还涨了两成!”

他对着仓佐诚哭诉:“上吏,我与大兄皆生于穷苦人家,全家粟田唯有那三十亩下田。依了今年的租令,两家便是空仓而纳,也难免虚程受罚的下场啊!”

人群轰然炸开了。

附近围观的大多是附近几个里的黔首士伍,今年田租皆是一半,谁也未曾想到过,同样受了雹灾的苦酒里,却因为抢收得法,被判作“大丰”。

他们不禁要想,抢收得法莫非错了?大灾之后便是重租,官府是要逼死人命吗?

喧哗之间,小穗儿越哭越急,到这会儿已几近泣不成声。

“严姨与我说,纳租是老秦人的本分,纳得上便纳,纳不上便堕籍做那官奴。她与我四处求告,受尽白眼,颁令六日也仅求得了二斗残粟。前日严姨又与我说,她要将两家粟米并作一家,保我足程!天见可怜,大兄为苦酒里抢收居功至伟,到最后却要因为纳不上租,堕籍为奴了!”

他一声惨嚎,登时转向,对着苦酒里的方向重重顿首,那一下几乎把头都磕破。

“小童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知道礼义廉耻的道理,如何能让严姨如此?我拗不过,逃不脱,一时间,只想要一死了之!”

小穗儿的表演越来越感人了,和他站在一起的李恪也觉得越来越尴尬。

李恪孤零零站在一边,垂着头观察众人。

在外圈,田啬夫囿与一个华服男子站在一处。男子温润如玉,长髯垂胸,只是面色却阴沉得可怕。

田啬夫囿或有些口舌笨拙,李恪见他面色通红,嘴唇开阖,看模样似在解释,可看表情,显然没能解释清楚。

事情有些不好收场……

李恪隐隐埋怨小穗儿,明明睡在一个炕上,这么大的计划却连半点招呼也不打,独自一人跑到乡仓唱戏,唱的还是独角戏。

故事很精彩,表演很到位,可说了那么多,该扯的不该扯的都扯了一遍,他们还怎么解释精米的由来?

九月十五未开始舂米,小穗儿已经把李恪全家舂米过难关的故事否了。事到如今,难道要在这里,把犼兽的设计曝光出来?

然后……等着夷三族?

李恪心中天人交战,小穗儿则哭软在地,仓佐诚好意上去搀扶,却被抓住了袖子,死死不放。

“上吏!我梦见了神人!”

惊雷炸响,把所有人雷得外焦里嫩,仓佐诚说话都结巴了,哆嗦着问:“神……神人?”

“正是神人,小童在梦中见到一位神人,兽皮裹身,手持菽麦,浑身上下都冒着刺目的青光。他与我说,只要我潜心求告,他便愿意下凡来,助大兄得生!”

围观众人嗷一声惊叹,李恪从中听到“后稷、厚土、灶神”一类的称谓,间或有人面东而跪,稀稀拉拉,就是撞到人也毫不在意。

李恪感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因为他已经大致猜到小穗儿打算怎么办了……

果不其然,话至**,小穗儿挣开仓佐诚的手,猛地脱掉裲裆,扯开裋褐,在寒风中暴露出自己瘦弱的身躯。

那稚嫩的肩膀上有一道焦黑的伤口,周边盖着凹凸结痂,乍一看形如粟苗,显然是生生烙上去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秦人将身体视作神圣,轻易不敢主动毁伤,便是在秦律之中,耐,也就是剃发割须同样被视作刑罚的一种,足见这种观念深入人心。

所以小穗儿的伤口便如最后的重磅炸弹,人群之中再无怀疑,除了少数几人还站着,哗啦一下,几乎全跪倒了。

“后稷在上,小童诚心告拜多日,终于引得神灵下凡,一夜之间舂米无数,大兄……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