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气,李恪弯下腰,探出左手抓住横握,又抬起右手握住长柄。手心感受着细麻绳略显粗糙的触感,用力一提,他便把其中一把长镰提了起来。
份量稍稍有些重……
毕竟是临时改制的工具,长镰的柄是直接从锄上拆下来的,凿出口子加装上短柄和宽大的扶禾板,重心几乎全在镰头,单体的份量甚至要超过铁锄。
不过长镰不同于短镰,不用弯腰,不用高举,只要能够提高收割效率,这点瑕疵李恪愿意接受。
他撇了撇嘴,抬起头,看到旦从远处走来,在他身边卸下板车,又从板上拿起镰刀。
“恪,你手上的是何物?”
“镰啊。”李恪理所当然地回答。
旦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短镰,眯着眼睛,又看了看李恪手上的长镰,若有所思道:“你家中的镰昨日不会全折了吧?新找的柄模样甚怪,连枝桠都没削干净,不顶用的。”
李恪气得直翻白眼:“你不去自家田地,到我这儿来干嘛?”
“去过了。媪今日把小弟带来了,家中劳力足用,倒是你这里……翁听闻你昨日与人吵闹,要我来助你。”
旦家里种了八十余亩粟,算上脱粒晾晒的活,三个半劳力堪堪够用,绝没有他说得这般轻松。
李恪心里知道,想必是里吏妨听说了昨日的事,知道他得罪了田典,这才把旦派过来,拼着自家损些粮秣,也要帮他凑够纳租的粮。
如此情谊,当真是天高地厚。
他心里涌起一股感动,轻声回应:“大恩不言谢。”
“你我兄弟,谢甚!”旦嘟嘟囔囔下地,“你从昨日处继续收粮,我去后头……此外把那树杈放下,我车上还有备用的镰,你取来用,只是切记莫再折了。”
感动一下全没了!
李恪气得三尸神暴跳,举着长镰大声嚷嚷:“我就不换,你奈我何?”
“就是嘛!又要换镰,又不许折了,都依了你的说法,这鼠子如何还能偷奸?”
阴阳怪气的语调夹杂着嗤笑从上风端飘过来,李恪循着声,看到三个男子成品字形正朝自己走来。
正中那人名叫郑仑,生得尖嘴猴腮,鼠须吊眉。他是里中出名的无赖子,身矮体瘦,不学无术,却喜好带着隶臣浪**里中,怀抱短剑自称侠义。
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那位被李恪闭门赶走的田典婆姨郑氏的族弟。
郑家是里中最大的家族,亲眷遍及大半个闾左,照理说碰上一个并不奇怪。但郑仑此人不同,他往常从不出现在田间地头,今天不仅来了,说话还阴阳怪气,李恪听弦知意,显然是冲着他来的。
寻衅报复?
李恪垂下长镰,冷冷地看他,决定要静观其变。
郑仑带着隶臣们翻过封埒,几步走到李恪面前,昂起头,唱戏一样对旦高声说话:“蛮牛,我郑家十三房三十余顷良田尚缺劳力,你如此有闲,何不去我家做佣?”
居高临下的口气,透着掩饰不住的优越感。旦受不得讥讽,脸上黑气闪过,一跺脚就要发怒。
李恪递过去一个眼色,里面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要他按捺。
这种克制在郑仑眼里如同怯懦,他哈哈一笑,变得越发趾高气扬。
“奇哉怪哉,竟有人宁愿为人白做工,也不愿挣钱做佣?这鼠子到底是如何哄骗你的?”郑仑扭头看向李恪,小眼睛里透射出恶毒的光,“听闻严氏端庄秀丽,莫非……”
唰!李恪毫无征兆地挥动长镰,由上至下,割开空气,镰刃贴着郑仑脚尖刺在地上,一下就打断了他的话。
“我听闻你浪**里中多年,从未触犯过秦律,想来对律法应该不是太了解。”李恪低着头说话,声音并不高,远近只有郑仑可以听清,“切记,辱及双亲者,杀无罪。”
杀……无罪!
眼前明明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子,但在听到这些话的瞬间,郑仑却感到心底恶寒,连腿脚都有些发软。
“你诓我?”他嘶声大问。
“你愿试?”李恪平静作答。
郑仑恶狠狠瞪着李恪,李恪也毫不示弱,面无表情地回望。两人这样互瞪许久,可郑仑依旧辨不出李恪话里的真假。
他的胆气早泄了,只能重新把目标瞄向旦,用更大的声音来掩盖心虚,几乎是喊出来。
“蛮牛,你可知这鼠子昨日收了几多禾粟?”他扯高调门,几乎破音,“一日七分!试想一下,寻常农人谁做不下三亩地,这鼠子却只有七分!”
他的话吸引了左近乡里的注意,两个狗腿误会了他的意图,远远站开,应和间把他的话传的更远,叫更多的人能听到。
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围拢过来。
“那不是里吏妨家的旦吗?怎么去了严氏的受田?”
“依了仑的说法,似是恪哄骗过来的?”
“不应当吧?或是里吏妨家劳力有余呢?”
“有余?我今早可看见了,里吏妨连丰也带来了!若是劳力有余,哪会需要一个八岁的小子帮衬?”
“噫!”
郑仑从乡里口中重又找回自信,扬起下巴哈哈大笑:“蛮牛,你听听乡里是如何说辞的!我眼拙,莫非乡里们都眼拙?”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旦吭吭哧哧站在原地,看着李恪满脸为难。
他为人憨实,历来不擅口舌之争,更何况是眼下这样的情况,他就算有心解释也不知从何说起。
旦的笨拙让郑仑越发得意,飘飘然若羽化登仙,早忘了李恪的威胁,他几步走上去,抬手端起那把长镰。
“乡里们看看这把镰!不长不短,枝桠横生,这是作活的镰吗?鼠子明着要偷奸耍滑,让旦一人作活,他好坐享其成!”郑仑高声疾呼,几近声嘶力竭,“此等刁滑之人,乡里们难道看得下去吗?”
人群轰然炸开了!
乡里们自幼长在地头,最熟悉的就是农活。他们在心底一番估量,发现换上长镰,连腰都弯不下来。不弯腰怎么作活?换句话说,郑仑说得是真的?
几个正义感出众的已经忍不住了,纷纷喊话。
“旦,回去吧,你翁与媪不易,今日连你幼弟都下地了,快回去帮活吧!”
“恪啊,自家事需自家来做,你读书多,可不能诓骗旦呐!”
批驳声喧哗一片,李恪不做任何辩解,因为他心里清楚,事情闹到这一步,任何辩解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抖开郑仑的手,提着长镰下地,不声不响走到禾粟面前。
眼前的禾粟四五株一列,等距向着远方延伸。他双手持镰,探出镰刃绕过植株,一直够到最右侧的禾槁后头,心中估算着作力的方向。
“大概是这样吧?”
他微微岔开双腿,两手紧握镰柄,直柄平推,横柄回拉,拧腰发力,唰一声长镰挥出!
锋利的镰刃贴着土地,随两柄合力扯出一道弧线,镰刃切断茎干。
那些被割下的禾槁向着反向倒下,又被扶禾板轻轻挡住,靠在板上,就这样一株、两株、三株……
眨眼之间,一列禾粟皆断,变成未脱粒的禾槁。它们聚束在扶禾板上,被李恪轻轻一抖便滑落下来,倒伏在田边。
他迈进一步,站稳脚跟,挥出第二刀!
一挥又一挥,一列又一列,李恪如闲庭信步走在干燥的田畦上,身后是一列列齐整的断茬,眼前是成片金色的禾粟。
围观的乡里们早没了声响,他们张着嘴,瞪着眼,发出嘶嘶的吸气声音,随着李恪割禾的动作,整整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短短时间,李恪收割了大半亩,速度之快远远超出了乡里们的想象。
原来不弯腰,真的可以割禾?
李恪喘着气拄镰顿地,回身对围观的乡里报以微笑。
他轻轻说:“农时紧张,不知列位叔婶打算看到何时?”
“彩……好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