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心绪平复,李恪等人做的第一件事是完整地脱完整石粟。这并不是急不可耐,而是李恪需要足够的标来采集有效的测试数据。

那结果如今就记在他身前的简上。

耗时大约四分之一个时辰。因为没有漏刻的原因,计时没法做到更精确。这个时间是癃展闭着眼睛,一个数一个数数出来的,只能说大致准确。

成品米得五斗八分余,比大秦官方的折变比例高出一斗多。这个数据让严氏等人直呼难以置信,在李恪看来却很正常,两位墨者也没有提出过多质疑。

官方折变是基于舂妇去糠的效率得出的,其中有诸多损耗源于人为。而机械做功虽然无法避免碎米的产生,却能够避免把米粒砸成面粉。这样一来,最后得到成品的量自然会高出一些。

取完数据,几人把屋子收拾干净,再把犼兽妥善藏在林氏留下的白事用品当中,之后便聚坐一团,听着李恪作最后的总结。

“舂米的效率大概是一个时辰三石五斗至四石之间。我们每夜做三个时辰,不需要三天就可以将这屋里的粟全部舂完。”

李恪敲着笔,脑子转得飞快:“纳租时作米来算,粟米折变是一石对四斗八分,又有三成增额,所以我们需要缴纳的田租数大概是米十三石三斗。要达到这个数字,实际需要去糠的粟只有二十三石,舂上两天足矣。”

这么快?

众人交换着疑虑的神色,推出严氏沉声发问:“恪,真的只需二十三石就可以纳足田租?”

“我验过两遍,确实二十三石足以!”

“两日之功,抵十三石粟……”严氏喃喃自语几次,脸色越来越沉,“恪,舂米之后,这件机关要立刻毁掉!”

憨夫失声喊道:“毁掉机关?”

李恪也觉得茫然不解:“媪,为何要把犼兽毁掉?”

癃展叹了口气,一字一顿解释道:“吞占国帑,私居神物,只这两条,足够夷三族了。”

李恪吓出一身冷汗,急声问道:“只不过区区十三石粟米,夷三族?”

癃展一脸苦笑,“此事与粟米无关,而在于新的犼兽坏了规矩……”

规矩!

癃展说的规矩是田律中折变的算法。折变基于成米率,增额基于舂妇劳力,犼勿需专业劳力,又显著提升成米率,若是在田律作出针对性修改之前便广传于世,自然会被看做钻法律的空子,故意挑战大秦的权威!

大秦的权威不容亵渎,这夷三族,真不算太过分的事情。

李恪恍然惊觉,想也不想就决定弃车保帅。

“此事就依媪的意思,我们从明日开始舂米。为防有人查探,减下的粮包要用秸秆滥竽充数。更重要的是,一切完成以后,我们只留下该留的六石粟,多余的要趁这几日偷偷烧掉。”

小穗儿一脸肉痛的表情,问:“要烧多少?”

“差不多也是六石吧……”李恪叹了口气,“既然决定要隐瞒碾米机,我们只有暴殄天物……反正我们也不仗着这些米粮度日,等官市一开,再买就是!”

严氏与癃展一齐点头:“善!”

……

万事抵定,憨夫也顺势向李恪提出了辞行。

这次是李恪对不起他。为了隐瞒消息,两位墨者连日不见天光,如今碾米机完成了,他们自然要功成身退,趁着夜色再潜出苦酒里去。

无酒无水,李恪只有用一个几乎触地的深揖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憨夫君与辛阿姊的恩情,恪永生铭记,只盼来日可以报答二位!”

憨夫当即侧身避开大礼,辛凌坦然受了一礼,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恪君莫要太过客气。我与师妹虽是为了助你,也是看中恪君之能。恪君算学独步天下,机关一道……便是在墨家也少有能及者,我与师妹受益良多,该是我们谢你才是。”

“恩便是恩,憨夫君对我雪中送炭,至于从中所得是你个人的机缘,与我无关,你当受此礼才是。”

这一次憨夫总算没有再避,宾主尽欢。

憨夫感慨道:“恪君,犼兽之奇世间少有,我从未想过,农事也能借助机关之力。”

“机关的存在本就是为了清减人力。既如此,人力可行之事,机关自然可行。”李恪摇着头,对憨夫的赞美不置可否,“在我看来,犼兽依旧没有脱开人力,算不得好的设计。”

“人力?”憨夫奇到,“莫非恪君还想借助水火之力不成?”

李恪忽就想到蒸汽机,在运行时同时需要水和火……不过如今是大秦朝,哪可能会有那种东西出现,憨夫说的大概是水力或者热能。

一个古人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了不起了呀。

李恪善意地笑了笑:“水力不错,火力却不见得好用。”

“恪君还真想应用水力?”憨夫张着嘴,满脸愕然,“自然之力皆不可控,恪君若说以其来驱动机关,怕是极难吧?”

“你觉得自然之力不可控吗?”李恪一下子有了谈性,“譬如说风,风向其实稳定得很,春日东南,夏日偏南,秋日偏西,冬日西北,冬春交际又由北转东,每年大抵都是如此。至于水就更简单了,不是有河道吗?”

憨夫沉默了。李恪的说法在后世人尽皆知,他即便从未听闻,乍听之下也肯定觉察得出一些道理。

于是李恪趁胜追击:“憨夫君仍觉得风水不可用吗?”

“画!”

一声脆生生的嗓音突兀出现,李恪在屋里找了半天,这才发现居然是一旁的辛凌说出来的。

“辛阿姊居然会说话?”

辛凌根本就不搭理,起身走到矮几,帮着李恪摊开竹简,让出坐席,伸出手指又是一指:“风水之力,画!”

那颐指气使的劲头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李恪苦笑着看了憨夫一眼,发现憨夫也是一脸好奇,摆明了期待已久,根本就没打算解释。

这对师兄妹……

他摇着头坐到席上,几笔描出一座简单的风车轮廓:“憨夫君也做过风扇,是否发现只要有风,那风扇便会自动?”

憨夫和辛凌一同点头。

“既如此,试想如果做一个足够大的风扇,后连钜子。风扇动则钜子动,一路带行机关运动,是否比人力要佳?”

辛凌眼神闪动,俯下身把图版一推,又换上一块新的:“水!”

“水流有河道约束,力更集中,而且日夜不息,其实比风更适合用作动力源。若是我们在水中搭建一座水轮……”李恪画出水车的简单模样,“水轮被水流推动,日夜运转,何须人力?”

“彩!”憨夫拍案叫绝。

辛凌的眼睛也闪着光,声音里第一次出现情绪的波动:“制出图板,我来造!”

“你来造?”李恪哭笑不得看着她,“辛阿姊可知,若想有要有足够的动能,这水轮少说得有三五丈高。物料从何处寻,人工从何处找?”

“不可造?”

“不可造!”

辛凌不再说话,扬手从李恪手底下抽走水车简图,又抬手拿了风车简图,二话不说推门就走。连番变故,看得李恪目瞪口呆。

他忍不住问憨夫:“这就走了?”

憨夫只有歉意地笑:“恪君,师妹一向如此,那个……海涵。”

“我哪有那么小心眼……”李恪郁闷说道,“不过你们墨家怎么养出这么个女子出来?又冷又傲,予取予夺,她当自己是大秦的公主吗?”

“公主倒不至于……”憨夫小声道,“师妹的未婚夫婿是当今的皇长子扶苏殿下。此次扶苏作为皇家副使探访句住灾情,老师有意让他们相处几日,这才在雁门滞留下来。要不然,前几日你也寻不到我。”

“皇长子……扶苏……未婚妻?”

这丫头的来头未免太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