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府。

李斯盯着面前这封檀木为底,四边绞银,内镶着白绸,由扶苏手书的精美请柬沉默不语。

廷尉鲍白令之急急而来,拜门入府。

“丞相,您也收到了?”

李斯扫了鲍白令之一眼:“咸阳城中,三公、九卿,两千石高官,及少良造以上的显爵,除了出身墨家的将作少府柳风舞,几乎人手便有一封,本相官三千石,距封侯亦只有一步之遥,为何不可有?”

鲍白令之尴尬一笑,赶忙解释:“下尉并非此意……我是说,以您的身份,李恪当真以为财帛可动?”

“人皆有好,便是财帛不可动其心,也必有珍惜、挚爱。公子扶苏或做不到投人所好,然李恪……其背后的墨家与他同心同德,威望之盛,凡大小事务皆可一言而决。墨家数百年显学,珍藏之丰,底蕴之厚,你我皆不该轻忽。”

“如此说来,丞相也信那流言?”

李斯淡淡摇头:“信与不信,还得待问过一人才知。”

他正说话,门外有侍者报令:“禀主人,韩仇至。”

“进。”

张良懒懒散散含笑进来,见到屋里的李斯和鲍白令之先是一愣,之后才像有所觉般正肃表情,慌忙行礼:“后学仇,见过丞相,见过……呃。”

“此乃廷尉令之。”

“不想竟是廷尉之尊!”张良瞪着眼,满脸的受宠若惊:“仇见过廷尉!”

鲍白令之眼里不由闪过一丝不屑。

眼前这人虽卖相颇佳,然眼界、应对都是中人,显然不是什么高才,李斯以这等大事向他问策,哪能问出什么好来?

李斯抬抬手让张良入席,轻声说:“听斯特说,仇君与夏子旧识?”

“斯特兄与丞相说了?”张良浑身上下都是得瑟,偏还要摆出谦和的仪态,“不敢瞒丞相,正是旧识。”

“如何识得?”

“此事说来话长。某年某月,我见山光烂漫,便动意去往某无名山登高赏景。谁知到,山中有猛兽。我慌不择路而逃,于途中初遇了恪君。”

这样的相识确是耳目一新,李斯诧异道:“不想,你二人还是患难之交。”

“患难?丞相以为是恪君救了我么?”张良把眼一瞪,气哼哼道,“非也!他见猛兽来势汹汹,不仅未施以援手,还三言两语拐走了我的护卫,跑了!”

一声跑了,张良喊得惨绝人寰,鲍白令之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恪的本事,他们这些忽敌忽友的法家贵重最是清楚,危机中袖手旁观的事他做得出,若是看人不顺眼,落井下石对这个从不按常理出牌的钜子来说,似乎也是正经的操作。

李斯也是苦笑:“如此说来,你们非友,乃敌?”

“丞相小瞧我二人啦!”张良突然绽放出高士的风采,缅怀旧事,有感而发,“我二人非友,非敌。这世上知己难寻,乍寻得棋逢对手,自然会惺惺相惜。”

若不是深知李恪的本事,鲍白令之险就信了这人的鬼话,因为太真诚了。

李斯对这种显然自抬身价的定位显然也不信。他的回应颇为敷衍,亮出请柬,微笑说话:“既然惺惺相惜,仇君当很了解夏子才是。”

“那是自然。”

李斯笑着把面前的请柬一推,张良恭顺取过,才一眼,瞳孔骤缩!

“看来仇君是看出什么了……”

张良深吸了一口气,拱手说道:“李恪此人,重利,惜身,行事可称无所不用其极。他历与皇长子扶苏交好,此番宴请,怕是准备投丞相所好,为扶苏再造声势!”

这回答中规中矩,并不能让李斯满意,他又问:“那在仇君看来,我当去,还是不当去?”

张良苦思了半日:“丞相当去,法家不当去。”

……

国尉府,李信居。

蒙毅与李信二人对坐,各自面前都是与李斯一般无二的请柬,因为事发突然,甚至连柬上的字都不曾酝酿,全是一模一样的请托。

这让蒙毅看到了某种疏离。

“陇西侯,你可猜得出李恪此番究竟作何思量?才一夜,居然就撺掇殿下作出这般大的动静!”

李信叹了口气:“毅君何必言他。殿下失势,我等约定韬光养晦,暂不与殿下过分亲近。殿下是年轻人,以为我更重公子阖闾,另眼看我都是正经,只是你……你是其行过师礼的座师,殿下如此待你,想来你心中有气,觉得是恪在殿下面前诋毁你了吧?”

蒙毅脸上有怒气一闪而过:“陛下是负气!这时候,殿下就该安生待着,不言,不行,如焚书制时那般就很好!李恪……李恪是你李家之人,你这个族长就无甚表示?”

李信作无辜状:“恪是赵郡李氏,我是陇西李氏,岂能一概?”

“赵郡李氏的长房都挂着陇西李氏的腰佩,你管不得,李泊管不管得!”

振声的高斥几乎掀动了房顶,两个大秦顶尖的勋爵喘着粗气对视,看着看着,突然失笑。

气氛中的剑拔弩张霎时间消散无踪。

蒙毅疲惫地塌下肩,轻声说:“年轻人有冲劲无错,怪罪、怨怼我等亦无妨,只是……太急了啊!陛下的喜恶哪里是靠着这等歪门邪道就能拧得过来的,恪君如此肆意妄为,会害了殿下的。”

李信也无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如今,陛下该知道的也知道,该猜想的也猜想了,早就没了挽回的余地。我只在想,恪行事历来慎重,何以此番……”

“你觉得恪君另有他谋?”蒙毅来了点兴致,挪挪席位,靠近一点。

李信不确定道:“恪下咸阳时,在肤施郊外曾与泊有短暂一会,要泊传讯给我们,预备一些才士与他备选,他要开府,先搭起河间一地的架子来。”

“传讯我等?”蒙毅皱起眉,“如此说,在肤施时,他仍视我等为同道?”

“所以你说,不过区区三两日光景,他又岂会在殿下面前行诡谲之事?更重要的,殿下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么?”

蒙毅不由陷入了沉思:“有没有可能,他们有甚不可言明之事?”

“何事不可对你我言?”

“并非不可与你我言,而是隔墙有耳……”蒙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陇西侯想必也收到信了,最近的咸阳不太平,六国遗贵暗藏于三坂,中尉寺那儿可有好些日子不曾解甲了。”

李信恍然大悟:“恪猜出他们此行的目的了?”

“遗贵此来,所图非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