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搬来我处。”
短短七字,清冷短促,与辛凌往素的语调一样,内容却有些惊世骇俗。
现阶段,李恪其实不宜与扶苏走得太近,或者说,所有事业正处在上升期的官员都不宜和扶苏走得太近。
因为扶苏失宠了。
扶苏失宠,非是为权,更多的是“此子与我大不类同,或离心离德,不尊我言”之类的父子交道。
这时候与扶苏走近,很容易就会被打上物以类聚的标签,从此不得帝王重用。
这一点李恪能看到,扶苏也能看到。
所以辛凌话才出口,扶苏当即面色大变,难得地对自己的爱妻加重了口气。
“莫离!恪君如今是戍边重将!所谓内外不得私交过甚,你如此做……”
辛凌打断他,或者说是根本不把自家做主的男人当回事,只是对李恪说:“搬来,家中宽余。”
李恪微微一笑:“正有此意,求之不得。”
三言两语敲定一本烂帐,扶苏对这对奇葩师姊弟的奇葩思路全插不上嘴,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那之后,辛凌变得健谈,总扯着公输瑾细言私语,而扶苏却讷言了,哀声叹气,愁容满面。
欢宴一直持续到日落,先是东首的周贞宝三人饮毕而散,临走前周贞宝有意看了李恪一眼,嘴唇微张,李恪读出“夜见”二字。
紧接着是李恪一桌食干抹尽,临台的张良也趁势起谢,两拨人在中厅聚首。
韩信笑眯眯靠上来:“恪君当真要去皇子府借宿?”
李恪白了他一眼:“仇君可近相国,何以我却近不得皇子?”
韩信意味深长道:“只是不曾想恪君竟也有义气为先的时候。然不知你是否想过,义之所至……智者不取也。”
“你这么说起来……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该去一趟廷尉寺。”
张良脸色一僵,退一步拱手:“青山不改,绿水常流。”
李恪敷衍地回礼:“佳期再会。”
离了青白居,两驾马车并行向官舍,李恪带着沧海进屋收拾了些衣物,出来时,发现公输瑾被辛凌拐去了扶苏的车,堂堂皇长子则被自家皇子妃轰了下来,一脸尴尬杵在李恪车边。
李恪摸着下巴调侃:“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扶苏且骄且愧。
两人上了车,扶苏说:“恪,莫离那处有我去说,你还是宿在官舍!”
李恪轻轻摇头:“此事不需要公子忧心。陛下用我,便不会以莫名远我。我又不是他生的,两人各取所需,又各有所求,何必非要同喜同恶?”
“可我那几位王弟……”
“他们?”李恪摇摇挂铃,催促沧海起行,“他们如何想,干我何事?”
……
扶苏的府邸华美,梅园竹林,各据一方。
他知道李恪喜竹,便挑了竹间雅舍给李恪暂居,夜风习习,翠竹涛涛,才一见,李恪就喜欢上了这儿。
公输瑾随着辛凌去了主宅看两位皇孙了,一时半会休想回来,扶苏有些杂务要决,也去了正堂批奏理事。
李恪一人无事,便让沧海去要了一堆空简,启窗闭户,开始构想河间事务的大体结构。
提笔在手,经久不落。
咸阳城的氛围比想象中更显得浮躁,眼见着歌舞生平,实则波云诡谲,叫人望不出深浅。
李恪叹了口气,又喊沧海,让他把这些日咸阳的信报全取来一份份阅,越看,他的眉头锁得越紧。
墨家掌握的消息比李恪心思的更热闹。
张良他见了,项梁与范增,张耳和陈馀他不曾见,却也潜藏在这八百里昌盛当中。
还有那从没见过面的孔鮒也来了,只在博士署中露了一面便不知踪影,就像一条暗藏起来的老蛇。
一手促成焚书大事的儒家全无声响,自焚书制下达后,百家哀唱,唯儒、墨不声。
可墨家如今一体同心,李恪能凭着严苛的墨法与李遵的应对来管束门人,分作八脉,人心不齐的儒家又凭什么?
他们在焚书制下的表现甚至比法吏还好,光咸阳城就有十七个法吏被查出私藏法家典籍,连坐、同罪,祸及弃市九十三人。
【焚书,孔鮒,阴谋】……
李恪在阴谋二字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在秦时绝无人能知晓意思的问号。
他猜不出儒家是否真有阴谋。若是有,也猜不出阴谋何在。
他提笔把字迹涂了,丢掉简,愣愣望着天上的月亮。
法家和墨家的表现是正常的,谁也不会觉得疑惑。儒家的表现不正常,但始皇帝也没有明面上的应对。
同样不正常的还有仙家。
通过墨者的情报,李恪这才知道贵为兰池侯的周贞宝居然失宠了……
周贞宝的失宠毫无征兆。始皇帝迁宫阿房后,他随侍的次数明显变少,大部分时候都是留在始皇帝为他修建的,位于章台边上的问仙阁中苦守候召。
代替他的是卢举。
今天听闻的其让始皇帝不见外官,自称真人的愚蠢谏言只是始皇帝对他宠信的表相。一切的起因,却在于他献上了以草木之精炼就的全新丹药,假称取之于方丈。听闻始皇帝服之精神健硕,百倍于常!
始皇帝由此大喜,命人在阿房宫近前新起一阁,名登壶阁,专供卢举问仙制丹。卢举也凭此取代了周贞宝,成为始皇帝驾前第一方士。
对于百倍于常这种说法李恪是不信的,若真是草木炼的,就算是卢举意外搞到了咖啡也休想让人精神得神经,除非他不小心炼出了兴奋剂。
可始皇帝为什么会移情别恋呢?
徐非臣说过,仙家变魔术的水平最高的就是周贞宝和徐巿。似卢举这种不学无术之徒,在技巧上和他们这种嫡传仙法的传世之家根本就没得比,照理说,应该抢不下周贞宝的风头才对……
难道还有什么关键的情报被遗漏了,咸阳的墨者一无所知?
李恪烦躁地站起身子,转过身想寻些水喝。
才转身,他忽听身后咯噔一声轻响,似是有什么翻窗入宅。
李恪吓得,混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第一时间抽掉飞蝗的保险,以左手搭于右臂,随时准备回身击发。
“谁!”
“老夫先前不是与你约了夜会么?莫非今夜,你要见的人还不止老夫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