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始皇帝三十四年八月,李恪身陷库不齐,陈平东出为说君。

回望三十四年前,始皇帝十三岁正王位,势单力孤,有吕不韦权倾朝野,嫪毐赵姬**宫闱。他在雍城蕲年宫行冠礼,诱使嫪毐叛变,诛奸邪,逐权臣,这才力挽狂澜,掌控了秦国的政局。

此后秦甲出关,横扫六合,至二十六年,六国俱灭!

不知不觉,他为秦王二十六载,登玉陛也有八年,三十四年时光转瞬,他年已四十有七,就连最小的儿子胡亥都有了子嗣,宗室和睦,天下闲平,大秦已经隐隐有了盛世之相!

始皇帝有感而发,又想到中陵君严骏才着人敬献了一批陈酿香醇的活竹酒,便令于大朝会日置酒章台,准备与百官共贺盛世。

消息传扬开去,府寺振奋,摩拳擦掌,口**接之下,大宴的因由越传越偏,等到了博士署中,已经成了始皇帝的寿筵……

自李恪言杀孙叔通之后,儒家一直很老实,便是法家兴盛,墨家发达,儒家也尽是冷眼旁观。

在这一年中,持续日久的廉政风暴告于段落。全天下清查法吏十万余,啐一万四千,罪八千七百,罪吏夺职,配往边地。

如此高效的手段,如此严厉的处置!

世人皆难信法家居然真的会对自己下狠手,更难信遍及人间的法吏居然可以廉洁至斯,在这种级别的风暴当中,还能留下九成的清白!法吏可信!

就像是冯去疾和李斯事先所预料的,苛刻的职查并没有影响法家的声望,而是恰恰相反。它让法家内部更加团结,优秀的吏员越发突出,就连皇帝对法家的信任也借此攀上了一个全新的台阶。

险甚,幸甚!

相比于苦尽甘来的法吏们,墨者们的日子就显得好过多了。

三处少年营日渐兴盛,各地工程如火如荼。

寿春、獏川、阳周,只要是墨者主政之地,其发展的势头便节节攀高,远超于周边郡县。各属郡守不吝赞美,在大秦的官场,墨官已经渐渐和能吏挂上了勾,广受好评。

作为墨家的看家脸面,直道工程进展顺利,大秦第一座跨水大桥洛水桥竣成通行,雄伟的九原跨河大桥也拦起了第二级坝,开始筑建第三、第五桥墩。

将作少府柳风舞主持的阿房宫工程也正式交付了。稳固的悬天道,高耸的观景亭,还有令所见之人无不叹为观止的上林苑空中园林,横贯渭水,巧夺天工。

风舞的补完让北坂群殿与渭南宫阙连作一体,从此秦宫再无南北,行在哪处,皆是阿房!

始皇帝闻报大喜过望,当场决定要在三十五年岁首之日迁宫正殿,把狭小的章台宫用作先王之宫养护起来,寻常不再用于政。

而作为主持之人,柳风舞凭此功自一介白身爵晋十二级,受封左更,称上林君,其煌煌天恩,就连墨家的钜子李恪比之,都显得相形见绌。

这便是儒家两大敌手的近况,与之一较,儒家平庸、没落,再不复往日之盛。

他们无时无刻不想着翻身,平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心里却盼着机会临门,乘风而起。功夫不负有心人,苦等了这许多日,儒家的机会终于来了!

让人又惧又恨的李恪如今正在库不齐的风沙和荒草中和游牧野人交缠不休,权柄滔天的李斯和冯去疾则忙于欢呼法家的胜利,机警的蒙毅因为扶苏失宠一蹶不振,赵高与周贞宝裂痕渐起,围绕着周贞宝制出来的新药攻讦不休!

没有人关注默默无闻的儒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八月初一,大朝会,始皇帝置酒章台宫,博士署儒生全员尽起,前往贺寿。

编钟齐鸣,鼓乐笙歌,章台宫中大雅绕梁,美人甩袖状若飞天,君臣相宜推杯换盏,活竹美酒剔透玲珑。

周青臣见气氛绝佳,拱手贺事曰:“忆周之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矣!”

始皇帝大悦,令赐饮,青臣饮胜。

博士署令淳于越突然站起来,高声谏言:“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面谀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

殿内的气氛忽就冷了,谁也不明白,已经被李恪剁掉了尾巴的儒生,到底是为什么又撒起了妖疯。

上次是太子,这次是诸侯……儒家跟那些个皇子,是有仇还是怎的?

扶苏面色如水,古井不波。自他以后,最有贤名继任太子的阖闾、高和胡亥与各自的支持者交换着眼色。

赵高第一个出班,跪下,咚一声向着始皇帝叩一响头,又站起身,恶狠狠瞪着淳于越。

“夏有恙,诸侯成汤替之,商有颓,权臣姬昌夺之。周室无德,据国八百载,姬姓诸侯攻伐不休,天下失德,才有晋之三分,鲁之族灭!若非陛下雄才,这天下还要乱多久?若非周室封子,这天下,又该安多久?署令言子弟辅拂救国事,何处得知?何处证之?我看是儒学不仁,见不得天下安泰,生民乐业才是吧!”

淳于越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大秦尚法,官员勋贵对儒家苛刻,常说儒生五体不勤,不事生产,可儒贵仁,普天之下,何人说过儒学不仁?

他赤红着眼睛咬着赵高,重重抱拳向始皇帝躬身请言。

“陛下,臣,博士署令淳于越,参国三佞!”

“一佞者,仆射青臣,妄言惑主,当过为功,佞,当杀!”

“二佞者,太仆高者,巧言令色,敛财无度,佞,当辟!”

“三佞者,校尉恪者,无天无主,妖言乱世,佞,当族!”

“此三佞者,国之大患,君之大防!商周之明君无不除贼而国兴,今臣泣血求陛下诛佞,所求者,秦万世也!”

淳于越嘭一声跪地,稽首,叩头,其声之重,几乎盖过了清越的钟鸣。

可便是他如此作为,殿内的气氛还是寻不见半分悲烈……所有人的心里都在想,李恪当族……这算是躺枪么?

高踞在众臣之首的李斯施施然抖袖而起,不屑地扫了淳于越一眼,轻声说:“博士署令当真一任不如一任,孔鲋闲居在临淄,居然还食得下饭,奇哉。”

淳于越一下便愣住了。

李恪冷笑一声,高举起芴板:“有禀陛下!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

“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

“禁,便也!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工科。若欲有学法令者,以吏为师!”

满堂皆静!

堂堂法言,理据明晰,李斯绝不是心血**,他定是早已经探知儒家的大计,将计就计,以推新法!

焚书,统心,一论,共法,李斯算计之深,真令人击掌叹服!

冯去疾摇着头出列,高声宣道:“中丞臣去疾,附相国议!”

蒙毅出班:“郎中令臣毅,附议!”

李信出班:“国尉臣信,附议!”

章邯出班:“少府臣邯,附议!”

柳风舞出班:“将作少府臣风舞,附议!”

扶苏愣愣看着并站在殿前的六人,法家韩非学系李斯,法家秦晋学系冯去疾,法家齐法学系蒙毅,三公李信,墨家在秦廷之领袖柳风舞,关中勋贵之领袖章邯……

他们不是随随便便站出来的,每个人的身后都代表了一股巨大的势力。

可他们又不是事先通过气的……因为从头至尾,蒙毅根本就不曾知会过他一声一言……

这代表整个秦廷都明白,焚书之言出自李斯之口,其实却是始皇帝的愿景。始皇帝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无人可逆,逆之,则弃!

想到这儿,扶苏突然反应过来,殿前似乎还少站了一个人。

既然宗正建至今也没有站出来,也就是说……

他不由苦笑,缓缓起身行走到柳风舞的身边,声音端肃,不亢不卑:“皇子臣扶苏,附丞相议!”

而扶苏的话音才落,除了儒生,满殿文武数百人齐齐离席,他们不需要任何人的指引,同时向着始皇帝土揖至地:“臣等,附议!”

始皇帝笑了。

“制,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