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牵缰,李恪信马。

神骏的大宛马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戾马的坐骑也是大宛马,这一点,间接证实了贫困地区出巨富的真理。

李恪虽然不会相马,也知道自己的马比戾马高些,帅些,那一身纯白无色的毛皮闪亮,让戾马那匹褐色夹杂黑斑的健马相形见绌。

白马,银铠,锦鞍,红缨,李恪在高处顾盼生辉,让同行的戾马分外感到低人一头。

他只能像个年轻人似地邀李恪赛马,妄图让马儿跑起来,以此抵消硬件劣势,可先后邀了三次,全被李恪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而双方头人不起马速,双方二百多精锐骑士也只能压着马头,在秦大弩的注目礼下徐徐行远,赶往猎场。

会猎起于田猎,早在炎黄起就已经是贵人们最喜用,也最正式的交际方式之一,其地位毫不下于饮宴、祭祀。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作为戎的日常体现,周礼对田猎之事有一整套繁复而周全的礼节制定。

这套礼节,名大蒐(sou)礼。

蒐同搜,又同狩,意指田猎是通过搜索和狩猎的手段来达到练兵利战的目的。

其具体流程可以划为两大块。

其一名田,包括树标,列阵,誓师,演武。

其二名猎,士卒要依照场标建造栅栏,围拢猎场;建造军寨,树立帐篷;集兵列阵,号令出营;散兵驱逆,阻兽逃逸;阵前祭祀,大军誓师;中军号令,士卒行猎;收获凯旋,献禽于主以及夜宴与罚赏。

这当中,田就是阵的意思,因为上古田阵通义,皆代指军队列阵,设置战场,这也是为什么大蒐礼会被称作田猎的原因。

明晰可辨,在周礼的加持下,田猎的目标早已经不在猎,而在田,也就是通过会猎之事备军演武,彰表军威,颇有些后世大阅兵的味道。

这很符合李恪的需求。

所以两手准备,李恪一面防备着戾马袭营,一面也令骑卒筹备田猎事宜,只是时间太紧,游牧也不懂周礼之妙,所以李恪的筹备是高度简化版的,彻底无视了田,便是猎也只挑了方便易行的几步。

在库不齐,这已经足够拿来唬人了。

朔方部的骑军以列为单位四出围场,前三骑骑术最佳,每隔十步在地上插标树杆。

后面的骑术差些,追在后头,把草绳捆在标枪上,用最快的速度围出十几顷的广阔林场,三面合围,一面留空,那里是一片无遮无拦的平整草地,位置在大弩的射程之外,正是李恪所选的最终猎场。

晚到一步的牧民们完全不知道这群秦人在忙活什么,可是周礼的仪式感深入秦人骨髓,骑卒们忙碌时志气昂扬,神色肃穆,就连偶尔的呼喝都是古法,一顿一挫,秣马厉兵,光看就叫人觉得不明觉厉。

牧民们不敢造次,三五成群地老老实实跟在后头,等骑卒们拉完了桩绳,也顺势成了秦人的跟班,一道跑回到猎场,老老实实排阵站队。

于是戾马的脸更黑了……

今日他打着威胁敲打的念头来寻李恪,为了不使误会,还难得周详聘了中人。

结果普一照面被李恪连人带马串死七人,才想发飙又被老天爷和大弩联手憋了回去。

马,马不如人,甲,甲不如人,模样不如人,气势不如人,好好的赫迟部精锐健骑才去林子里转了一圈,他居然连手下都被比下去了!

叔叔可忍,婶婶不可忍!戾马出离愤怒,一夹马腹打到千骑将前头。

“卡鲁鲁!你的猎物在哪儿!”

千骑卡鲁鲁憨实的挠着光头:“族长,秦人不晓得在干甚,在林子里插杆子串绳子。俺没见过这场面,不敢问,不敢拆,也不敢钻过去。天晓得秦人是不是要烧林子是吧?要是把俺烧死了咋办是吧?您说是吧?”

戾马气得,扬手一鞭就抽在卡鲁鲁脸上,金线绞的马鞭坚实如铁,当场嗞出一道口子,血花飞溅!

卡鲁鲁不愧猛将之名,挨了这记吭也不吭,从头至尾腰板都是笔直。

如此勇猛的表现总算让戾马涨了些志气,他得意洋洋回头去看李恪,发现李恪根本就没在看他。

因为丘寿正在缴令。

“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四牡庞庞,驾言徂东。田车既好,四牡孔阜。东有甫草,驾言行狩!”

《小雅车攻》,以言整备充分,万事俱备。

李恪郑重点头,朗声以《吉日》回对:“吉日维戊,既伯既祷。田车既好,四牡孔阜。升彼大阜,从其群丑。吉日庚午,既差我马。兽之所同,麀(you)鹿麌(yu)麌。漆沮之从,天子之所。”

丘寿振奋地抖擞起精神,双手平举,重重抱拳:“嗨!”

应诺之毕,他拨马回头,一打鞭提起马速,在飞奔中从骑将手上接过皂旗,高举着飞奔过肃立的阵列。

“纠纠老秦,严于治军,田同戎事,法不容情!”他扯着嗓子,喊得声嘶力竭,“兵马齐入猎场,当奋事,当从令,当勇武,当舍命!禽兽凶厉,不如老秦!禽兽锐敏,不如老秦!”

“凡进有功,退有罚,现申三斩!”

“喝!”

“擅出猎场,斩!”

“斩!”

“不令而退,斩!”

“斩!”

“惧兽失仪,斩!”

“斩!”

“失此三罪,斩!立决!”

“喝!”

“进兵!”长长的尾音,丘寿正行至阵尾,其马蹄不停,一骑绝尘,五百骑卒呼喝一声,纷纷拨调马头,打马扬鞭杀入林中,竟全不顾逢林莫入,不避则缓的军法奥义,直将马速打到最高!

赫迟部的游牧们都觉得这些秦人疯了!

虽说只是草原的疏林,可只要是树,必定会有枝丫盘根啊!

群木成林之所放马飞奔,打个猎而已,至于的嘛……

脸上还挂着血的卡鲁鲁突着眼睛向戾马求助,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该陪着秦人去撒疯,戾马也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秦不可辱!

他拨马侧过了脸,声音全无起伏:“埋在地里的秦人也敢做的事,英勇的月氏人不敢么?”

卡鲁鲁明白了,咬牙,夹鞍,座马长嘶,空踏着马蹄转过半圈。

他满面狰狞地对着自己的牧人高喊:“族长有命,不许勒马!怯懦的人会被剥夺牛羊,堕作马奴!入林!入林!入林!”

连喊三声,卡鲁鲁打马穿过阵列,飞奔着冲进疏林,在他的身后,牧民们乱糟糟扬鞭紧随,状如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