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油镫,摇摇,晃晃。

簇新的木门吱嘎打开,赵柏走进去,褪了蓑衣,搭在墙边。

彭越已经能坐起来了,只是行动依旧不便。

他跟着李恪的车马从大河分指的囚室到总指新盖的耳房,身处的环境变了不少,唯一不变的,就是除了两餐简食,依旧没人搭理他。

在囚室时,至少门外还有像征意义的锁链,等到了耳室,连锁都没了。彭越试过挪着步拉开门,只见到一片人来人往的大广场,根本就无人关心他的去留……

无人理,无人睬,无人问,无人知,彭越每日在榻上坐八个时辰,躺四个时辰,常会疑惑自己究竟是死是活。

这世上唯一能证明他活着的,似乎就是两餐的饭食和那个时常会无聊的赵柏了。

看到赵柏出现,彭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今日外头有些吵闹。”

赵柏抖了抖身上的水,理所应当到:“今日下雨,这耳房建得不好,正堂垂檐总有水落在房顶,肯定吵闹。”

“不是水声,是人声。”

“人声?”赵柏楞了一下,忽听见室外齐声宣诺,这才恍然,“大兄在广场训话呢,乌泱泱聚了百多人,皆淋着雨。”

彭越起了几分兴致:“雨中训话?某非是誓师出征?”

“誓师必然不会错,却不是打战,而是著书。”

“著书?”彭越愕然,“他不是才著过书么?”

李恪讲《启夏》的时候,彭越正和赵柏一起流浪在上郡与内史之交,难得的消息灵便。所以他不仅知道李恪著了书,还能诵几句《启夏》的名论。

赵柏一耸肩:“寻常人一生能有一部书已是不凡了,大兄却不同。他胸有韬壑,懂得又多,上次书天道,这次著的却是国事。”

彭越不太明白天道与国事有什么不同,也不在乎,他只是奇怪,著书叫这许多人作甚,撑场面么?

他问:“李恪著书,誓师何为?”

“好似是合著吧?就像谈天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寻个人录下来,然后书就成啦。”

彭越听得惊奇万分:“书还能这般著?”

赵柏满脸都是少见多怪的表情:“大兄嘛,行事自然和世上俗人不同,《墨夏子》他也不曾写过,还不是凭一张嘴,就将十余万言的书著成了?”

彭越信服地点了点头。

他是恨李恪,可这不妨碍他认可李恪的学养和能耐。他认可李恪,这也不妨碍他满心都想把李恪剁成八段。

侠者,恩怨分明!

他看了赵柏一眼:“你与李恪如此亲近,论谈讲书,你怎有空来我处?”

“这次著书是为直道表功,我又不曾掺和过,去那里作甚?”

“为直道表功?直道修完了?”彭越惊诧地瞪大眼。

“才修了半年,哪能修完。”

“不曾修完表甚功?”彭越愕然。

赵柏摇了摇头:“我听媪讲,十年干吏不如锦绣文章。大兄身在官场,总有不得已的地方罢……”

“原来也是空口行事的狗官!”

彭越冷笑连连,看着赵柏,突就眼前一亮。

“安阳君,你在李恪手下好似也不得重用啊,著书立作这等好事,他竟不叫你一道?”

“非是大兄不用我,实在是……年越长,越知自己不任事呢。”赵柏寻了个空坐下来,“这些日子,我日日随着大兄,见他脚不沾地,见他惩治不为。田荣,墨之九子,阳周县丞,大兄的亲信干将呢!我看着也不是甚夸谈之人,数月之期将整个阳周整治地井井有条。可就是疏漏了一座小宅子,便被大兄罚了整整百鞭,还是叫他亲弟行刑。下手之狠,荣伤得比你还重哩。”

彭越啐了一声:“下手再狠又如何?还不是继续用他,又不曾换你!”

“官位岂能私相授受嘛。”赵柏不满地看了彭越一眼,幽幽叹了口气,“而且吧,大兄手下俱是能人,我无贤无能,做也做不好的。”

“公子何以自贱!”彭越突然给赵柏抱起了不平,“公子年纪轻轻,名扬天下,安阳君之名,世上豪杰谁人不知!有道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公子绝非无能,只是缺了机会!”

前据,后恭,彭越的手段太招眼,赵柏不由好奇起来。

“你究竟想说甚?”

彭越坐正身子,与赵柏四目相对:“公子,你有心在李恪手下任事,却总是不得重用,可曾想过为何?”

“为何?”

“我曾在苦名寨聚八千豪侠,也算见过世面。用人之法,一在亲,二在功!”

赵柏并没有被彭越的慷慨激昂感染,反倒是一脸鄙夷:“你的八千豪侠不是被大兄剿了么?”

彭越的眼角抽了抽:“那是李恪卑鄙!”

“兵者,诡道啊……”

“你究竟要不要听!”

赵柏翻了翻白眼,很勉强:“好吧,请君直言,柏洗耳恭听。”

彭越假装没看到,继续说:“亲者,血脉,生死,同行,你皆比不上墨者,自然不得李恪重用。而功就不必说了,你在李恪手下连机会也无,谈何功劳?所以,公子,先立功,后任事!”

赵柏歪了歪脑袋:“你不是才说我无处立功么?”

“眼下便有一处大功!”

“噫?”

“库不齐地处秦地腹心,马匪横行,李恪在草原上建直道,定是身受其苦。若公子能把马匪聚而歼之,岂不是大功一件?”

声震掷地,耳房里回**起粗重的呼吸声,只是……这呼吸声却不是赵柏的。

赵柏抿着嘴,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不喜不怒。

彭越越喘越小声,越喘越尴尬。

“你……莫不是听不懂?”

“懂了。”

“莫不是无头绪?”

“有了。”

“那为何会是这般模样?”

赵柏耸了耸肩:“我知道,你也觉得我不学无术,好大喜功。”

彭越忙要反驳,却被赵柏挥挥手拦了下来。

“我没有剿平库不齐的本事,我知,你亦知,所以,你接下来大概会说,你能助我。”

彭越讶异地看着眼前俊秀的少年郎,终于发现自己一直都小觑了他。

赵柏或不着调,又或没心没肺,无自知之明,可正统宗室教养出来,又在天下历练多年,他岂能是个蠢货?

赵柏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说的话却字字扎心。

“你大概觉得我会如获至宝吧?要不是你处寻不得肉脯,我可能还会取一块来,嚼巴两口再吐出来?”

“你只错估了一件事!”赵柏拍拍屁股站起来,“我在大兄身边只是因为大兄从不异样待我,轻松得紧,而不是因为我要仕秦!我堂堂大赵血裔,便是懒得反秦了,也不会食秦粟,专秦事!”

“你其实是想借我之手逃出樊笼,再去库不齐借兵袭直道,以此向大兄报复吧?”

彭越的脸色铁青一片,咬牙切齿:“你都看出来了?”

“不是甚难猜的事嘛!你是匪,马匪也是匪。巨野泽是匪窠,库不齐也是匪窠。”赵柏斜胯着腿,一脸痞相,得意得犹如偷着鸡的狐狸,“说说,你有几分把握聚起马匪,期间又需要几多金钱?”

彭越又一次愣住,一时怔怔,无从反应。

赵柏不满地咳嗽两声:“你不会无甚把握吧?”

“你……欲助我?”

大秦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