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穿闾过里,看到闾道上都是推着板车,运送粮垛的乡里们。

只看他们一个个脸上洋溢的知足喜乐,李恪就知道里典服的战前动员做得极好,哪怕犼兽还没有全部到位,但组织和打粮的工作却已经提前开展起来了。

他对着小穗儿说:“这几日不忙着打谷,等乡里们忙着修屋的时候,我带个好东西给你。”

旦听得云里雾里:“你不是把犼兽转给里典了吗?”

李恪神秘一笑:“这话说得……莫非我就不知给自己留上一手?”

三人说笑着让过运粮的乡里,穿街过巷去往旦家食饔。走到左近,看到监门厉正指挥着隶臣往李恪家中搬运大根的栋梁木材。

李恪大感意外。没想到事情进行得这么快,才一个多时辰功夫,监门厉就把物料送过来了。

“监门,为何做事的皆是您的隶臣?”

监门厉冷哼一声,说:“我的隶臣个个孔武有力,做工勤快。怎的,你有不满?”

李恪赶紧赔笑:“岂敢呐!小子诚惶诚恐,实在想不出为何我家之事,居然劳动监门大驾。”

“不必奉承!”监门厉瞪了李恪一眼,铜铃般的大眼满是杀气,差点把李恪瞪到地上去,“你媪盖房,我岂会容许旁人插手?”

“呃……若是让媪知晓您做白工,她怕是不愿承情的。”

“谁说我做白工?”监门厉一脸古怪,“督工三金,劳力十金,上典叫我捎钱过来,我顺道便将自己一份扣下了。此外物料二十四金,余下的五十三金交予你媪,你媪还谢我来着。”

“三……三十七金盖一宅的瓦房?”李恪目瞪口呆。

“物料是上典定的价,他说官家的物料质地上乘,价格自然比市面贵些。”

“那人工呢?”

“农忙时节的人工哪能与平日比较,更何况还有里中少吏亲自监管,这价不贵!”监门厉毫无廉耻地说,“此外,你还要为我打齐纳租之粮,余下之事你不用去管,我家中还有隶臣在,自会操持。”

“我……你家中三顷受田,光禾槁我便要打上一两万斤,你要我如何做?”

李恪气得险些破口大骂,哪怕忍了,也在那儿直跺着脚。

监门厉却跟看不见似的剔起白牙,摆出无赖嘴脸:“做不了?我昨日头脑发热,帮着妨君打了一日下手,他家中那些劳力还我一日难道不该?你若不好去说,我自去说!”

李恪的肩塌了下来。

这糙汉咬定他手里会有脱粒机留下来,根本就不接受反驳,而他也对此无可奈何,谁让这糙汉猜对了呢……

他有气无力说道:“如此……房屋几日可以落成?”

“你说几日?”监门厉对李恪的问题嗤之以鼻,“你那摆设稀奇古怪,我看了半晌也看不懂,幸得瘸夫解释才算懂了,夯墙破土盖瓦搭梁,三十日让你住上新房如何?”

三十日……岁首前后就可以搬进新家,正好让严氏把小穗儿收入门下,今年也算是圆满了。

……

九月初一,天晴不雨,一大早里中便充斥着呼号,大队人马蜂拥来去,搬着木槌物料,自闾左开始修墙造屋。

李恪将剩余两台犼给里典服,再将余下一台收在旦家库房,之后便回屋守在严氏旁边,督促着小穗儿念诵《论语》。

这孩子如今一身的重孝,以白巾包头,草环衔臂,腰上还缠了素带,正捧着新抄的《论语》,摇头晃脑,读得认真。

今日是九月开初,照理说田典余和田吏奉会带着县里的租令下来宣读,告知每家今年的田租数目,也就是所谓的写律于租。

可眼见莫食都快过完了,屋外竟还不见人影,李恪不免觉得奇怪。

“媪,你说田典余近日是不是太过老实了?”

“何以见得?”严氏轻轻把竹板敲打在小穗儿头上,并不用力,也不是惩罚,只是督促他集中精神,不要懈怠。

“近日里典服从我处取了犼兽,正忙大事。田典余不捣乱也就罢了,居然还主动拨了五十余个官奴隶给对头差使,郑家对此事也是全力配合。若不是我事先知晓他们的龌龊,只看眼前,险些都要被他们骗过。”

严氏皱着眉想了想,说:“或是有了协议吧?里中向好,他二人守牧于此,总归都有好处的。”

“或是吧……”

这时小穗儿读完一段,施施然放下书,轻声插嘴:“大兄是否忽略了一人?”

李恪愣了愣:“谁?监门厉?”

小穗儿摇着头,侃侃而谈道:“如今里中少吏有七,除却二典,剩余五人。其中监门厉粗鲁狡诈,里吏妨忠诚勇武,此二人皆里典服的属吏,不愿听田典余的指派。然田典余手下原有田吏奉、伍佬信与邮人午三人,再加上姻亲郑家强势里中,仍能压得里典服喘不过气。”

“然后呢?”

小穗儿苦笑一声,道:“可惜区区十几日光景,朝不保夕的里典服突然成了乡里称颂、一呼百应的能吏。反观田典余这边,伍佬信废吏下狱,郑家颜面扫地,就连长房长孙都被过继到外乡旁支避祸。我听闻近几日邮人午频繁出入里典居所,想来是改了门庭。时局江河日下,往日强盛衰落至此,大兄说田典余该恨谁呢?”

李恪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难道是我?”

“大兄还真是心大得很……”

李恪心里叫苦不迭。

什么心大,明明是最近过得太舒坦,忽视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转变。

世道变了,田典余整不动里典服了,如今只能低头做小,结果得了空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时候不对付他,田典余还能对付谁?

问题是……田典余打算怎么整他?这件事李恪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头绪来。

“大兄可是在想,田典余会如何出手?”

“是啊,你有什么想法?”李恪叹了口气,抬头去看小穗儿。

这小子经此一遭收心不假,也变得越发留意周围事务,里中风吹草动大半被他看在眼里。

而且听刚才的分析,显然已经开始用脑子,不再如以前般偏听偏信,做一个单纯的传声筒,所以李恪满怀期望。

可惜小穗儿也猜不出田典余的心思。

他苦恼说道:“大兄近日风头正盛,又无甚把柄在人手中,我也想不出田典余能有什么手段……”

“你也想不出?”

“只有一事我略有疑惑。”他用书简拄着下巴,眉头皱成川字,“据说是前夜,有乡里看到田吏奉驰马而出,看去向,是去往乡治。”

严氏想了想,说:“那时候去乡治……若无意外,当是为了求取今岁的租令。”

“传接的事历来是邮人午在做吧?他为什么要田吏奉专门跑这一趟?”李恪奇怪问道。

“宣读租令总归是田典的职责,或是他心有不满,不愿再用邮人午了。”严氏勉强解释道。

“若是真如严姨所言便好了。”小穗儿轻声说,“今早我听好几个乡里在说,昨日日中时分邮人午也去乡治了,问他说此行是例行公事,要将今年的租令取回来。”

一份租令两个人取?或者田吏奉根本就不是去取租令?

李恪心里琢磨,又或是说……租令里会有什么猫腻,所以田典余才要瞒着邮人午,不愿让外人知道?

“媪,您说,田典余有那么大的胆子……擅改租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