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巡视组要来了。

这个消息才出章台,便以百里加急的速度飞快地传进了李恪的耳朵,这还是他不曾刻意经营过咸阳的结果。

这让李恪只能感叹,做皇帝难,做始皇帝这种不宠信宦官的皇帝,更难!

巡视组共计两路使臣。

一路宣慰,由御史中丞冯去疾领队,预定五月出咸阳,距现在还有近四个月,算是始皇帝给足了李恪筹备的时间。

一者暗探,由太仆赵高领衔,即刻出发,大概是始皇帝希望看到直道的真实情况。

凭心而论,李恪是一路都不想搭理。

毕竟直道工程就在那儿,无论修路还是架桥,只要对工程方式有基本的了解,进度都一览无疑。

可他又知道,若是真的不理不睬,两路天使弄不好就会不约而同地间歇性失明。

大秦的君臣奉公不假,可他们便是不要钱,也是要脸的。

为了给天使们长脸,李恪抻了抻懒腰,选定陈平、陆衍、沧海、应曜、柴武五人随行,驾车乘马,疾赴雕阴。

雕阴,地处于洛水之南,左近甘泉山盛产石灰,故山多雕穴,乃得其名。

这里是上郡以南的传统大县,又是直道一、二标段之交点,设计中洛水大桥的所在。儒的舟桥组虽说还未施工过来,但憨夫的道路组却早已在此热火朝天地铺排开了。

迎使备检主在迎,因为墨家的工程不惧天使查验。就算是在操作流程上真有问题,李恪不解释,凭冯去疾与赵高对机关的了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得明白。

所以去往工地通传的只有柴武,任务也仅止于嘱咐他们按时开工。李恪则带着剩余四人穿城而过,在雕阴城外四十余里的县道上劫住了赵高的暗访队伍。

时正午,艳阳照,鹊北回。

道路尽头行来一车双骑,车是老马驾辕,半旧无饰,马是臊眉搭目,无精打采。

赵高的队伍将伪装做得很彻底,车队上下全无标识,骑士和驭手的衣着也尽量贴近百姓。

只是达官贵人的尊容却不是区区伪装就遮掩得住的,李恪只是打眼一瞧,连人面都不曾看清,就已经感受到诸位暗使姓甚名谁。

驾辕的是中车府功勋车士齐无攸,出身秦军,履历战功,如今爵至公乘,乃是民爵之巅,距离官爵仅有一步之遥。

护卫在马车两旁的则是赵高的两位亲信近臣,给事中阚忠与太子家令胡姿,都是中车府的车士出身,仪态伟岸,弓马娴熟。

至于车内……李恪嗅了口空气中新生的草芽涩气,闻出里头大概是名留青史的太仆赵高和他的女婿,时任中尉寺千牛的阎乐。

他一面猜,陈平在身后一面念着好心人送来的基本履历,再循着画像,勉强帮李恪指出来阚忠和胡姿的区别。

这让李恪心里充满了感激。

陈平辨完,李恪拱手迎上:“太仆远来,风餐劳苦,恪心何安!”

车马缓缓停了下来,骑士下马,车驾掀帘。

赵高躬着身子从车里钻出来,脸上全是惊?的表情。

“李祭酒?这……本官此番告假私游,谁人也不曾说起,祭酒究竟是从何知晓?”

“我们不是巧遇的么?”李恪比赵高表现得还惊?,“小子正在直道巡查,忽见天边红光闪耀,心有悸动,方才过来一探究竟,可不知是太仆远来啊!”

“可祭酒方才明明将本官唤破了呀!”

“噫!竟真有这般巧合!”

李恪发现自己编不下去了,当机立断,大手一挥。

应曜和沧海得令,当即从车里抬出个巨大的箱子,抬到赵高面前啪一打开。

阳光照耀,箱子里散出万丈的金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赵高震惊道:“祭酒……这……这……赵高虽不才,可素来爱才不爱财,此事天下皆知……”

“太仆误会了!小子家学礼义廉耻,岂能以金贿您!”

“那这是……”

李恪一本正经解释道:“小子在郑县有一旧识,官爵右庶,其名为成。近些日,他正好需千金周转,小子又恰好扫听到,您此次私游,似是会经过郑县……”

“呃……祭酒方才还说,不知会遇上本官……”

李恪的脸登就黑了:“太仆,适可而止。”

围着整箱金,两边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赵高是不爱财的,这件事情天下皆知,可他却有个爱助人的亲弟,唤作赵成。

可怜赵成在吴县做乡绅,无权无势,虽说急公好义,却从不敢保证就能把事办成。

他的把握一般是这样的。

百金以下,见面呵呵,五百余金,代为传讯,千金往上,必竭尽全力,若请托之人还要强求,成君就只能关门放狗,再不复见。

这种事,赵高历来是不清楚的,前几年蒙毅想要他小命的时候,他连这个亲弟都险些忘了,足见兄弟感情一直不佳。

所以赵高很纠结,李恪第一次求他,却是求他给赵成捎金子。

不帮,有违赵家急公好义的家风,帮了,又要和那个前几年才忆起来的弟弟见面,实在是左右为难。

就在为难之际,赵高的马车忽起一声惊呼:“咦?大兄怎么会在这儿?”

李恪茫然地抬起头,看到许久不见的赵柏堂而皇之从赵高的马车里钻了出来,身后还有一员黑肤的健硕豪侠,似是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那黑侠一见李恪,目眦尽裂:“李恪!好胆!我彭越今日定要取你狗头,以慰苦名寨枉死之魂!”

原来是彭越啊!

李恪想大不明白巨野泽的大盗是怎么和剿平巨野泽的安阳君走到一块的,更想不明白反秦的旗手安阳君又是怎么跟始皇帝的忠犬坐上同一辆车的,不过彭越都拔剑猪突了,这些小事,大可从后。

他向一脸懵圈的赵高告了声罪,扭头对沧海使了个眼色:“沧海,教他做人。”

沧海愣了一下,突然就反应过来,大笑三声,抡拳就锤。

吵是吵了些,不过总算不影响叙旧了。

一番扫听,李恪总算是对眼前的场面解了惑。

赵柏自剿灭巨野泽后声望陡增,自觉可以跟媪交代,就拿着李恪资助的路费,志气昂扬回了安阳,这是李恪知道的事。

回了安阳之后,天下有志之士络绎不绝,赵柏起先还挺兴奋,来者不拒,皆予川资,可过不多久,他就发现不对头了。

往来的有志之士们少有文武双全的,也少有鸡鸣狗盗的,大多只是徒有一身蛮力,吃得还多。

他这个安阳君不是大秦的安阳君,便是有些家底,也养不起这许多的大肚汉,眼看着访客食肉,他媪食菽,赵柏心生愧疚,终于决定,再启征程,准备一跑以避食客!

他这次分文不带,自代郡西行,在獏川亮明身份,找李遵化了些缘,解决了吃饭问题,还顺道借了匹马……

李恪狠狠瞪了他一眼,赵柏缩了缩脖子,继续叙述。

一路西行至楼烦,在客舍中被彭越行刺。

彭越当然没杀了他,却打听到赵柏想来总指城投奔李恪。正巧彭越也想“投奔”李恪,两人一拍即合,结伴同行。

可是李恪不在总指,那会儿他正在苍居筹备冠礼。所以赵柏又没了去处,两人像浮萍般在上郡飘**,直至前几日,在上郡与内史之交,遇上了暗访的赵高……

赵柏的人生永远是这么精彩啊……

李恪饱含深意地看了赵高一眼:“不知太仆,可听过赵安阳君?”

赵高的眼珠子转了转:“祭酒说的可是武灵王长子,安阳君章?”

“正是那位倒霉的安阳君章。”李恪浅浅一笑,抬头看到沧海已经像拖死狗一样把彭越拖去自家车厢,便说,“我家小弟颇为顽皮,全赖太仆照拂,才没有生出大祸,恪在此谢过。”

赵高不动声色道:“柏君出自赵门,高亦是出自赵门,相遇便是有缘,应当的。”

两人对视,会心一笑。

李恪拱手说:“太仆,雕阳直道便在附近,您既然来了,定要去往一观,也给小子出些主意。”

“这……本官只在陛下处求了短短月余私假,若是绕道……”

李恪深深一拜:“有劳太仆了!”

赵高瞥了眼远处洒着彭越鲜血的金箱子,终于长叹一声:“谁让本官与祭酒投缘呢!我等只去七处标段,切不可多去!”

“太仆援手,小子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