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百害,唯富一套。
始皇帝三十四年端月初四,万物新生,春雨落地,李恪踩着草原的泥泞,站在了奔涌的大河的岸边。
此地是河套的北端,亦是库不齐草原的北端,丰沛的水土让这里的土壤不似北部草原那般浅薄,厚实得……踩一脚就能冒出腻腻的油花来,此情此景实在叫李恪实在无从想象,后世这里居然会变成黄土高坡那样的荒凉之所,百千里见不到一点绿意。
幸好眼下,这里仍是富饶天赐的河套之地。
雄伟的九原军城就在李恪所在的正对岸,可是李恪却看不见。
此段大河宽约百丈,水汽氤氲,今日的天气又兼细雨,让人的视野只能穿到大河中段,看不到对面的景致。
何玦静静陪在李恪身边。
“玦,架桥准备地如何了?”
“数月间扯了七次铁索,皆失败了,民夫、工匠皆停在两岸,虽不至无事可做,但主体工程迟迟不得进展。”何玦一脸木然,“我正着紧制作百一沙盘,力求事无巨细,皆无二致。”
李恪有些意外:“扯索失败?跨不过去么?”
何玦摇了摇头:“九原苏将军调了十架大弩至我处,将铁索送至对岸并无困难,只是百丈铁索过于沉重,光是悬于河水已是岸桩之极,根本不足以承载负重。”
“龙门呢?”李恪苦思冥想,“儒预备用斜拉索架桥,以两岸龙门承载桥重,进度很快。”
“儒君早将他的设计送来我处了。我原先也预备以此方式架桥,不可用。”玦张开手比了比,“舟桥所需架设的桥,跨不足五十步,两岸龙门高六至八丈,以钢铁为骨,实木充之,强度足以敷其重。我令人制了百一范,跨河若要类同,两岸龙门需高达三十丈,百一范的强度虽可,但欧冶家的人说了,实物必折。”
李恪无奈地叹了口气。
三十丈高的梁柱,钢铁的强度确实是极大的问题,就算是眼下的大秦也没可能做成这种水准的特种钢材,这件事,是他想简单了。
“走吧,去指挥部,我们一起想想该如何行事。”
“唯!”
指挥部里忙忙碌碌,一座方圆百余丈的巨大沙盘正在成型,周边围了数百墨者,各个手持着标记数据的木牍、图板,不仅有民夫加工细节,甚至还有部分机关动用其中。
这座沙盘涵盖了大河两岸,从九原城到分指的全部地形地貌,何玦不仅利用和憨夫先期采集的数据,还洒出超过五千人对数据进行了比对完善,才开始搭建沙盘。
眼下,沙盘已经搭建了整整一个月,距离完工也只剩一些收尾和加固的工作。
李恪一路向行礼的墨者们回礼致意,一头扎进分指的营房。霸下的乘员皆在此处,一个个抱着书简,在相关责任人的陪同下比对着细节事项的执行情况。
陈平正在和监察、执法两个小组对照民夫自治的执行度。
“数月间,民夫课考执行如何?”
年轻的侍御史韩众自信回答:“各百夫队皆有御使直管,每旬小考,每月大考,皆在当日完成,统和后,三日后下达课考结果。”
陈平吊了吊眉毛,用朱墨在书简上画了个叉:“你手头有御使十五人,考评可以错开进行,但必须当场下达结果。三日后?若你是民夫,可会对考评结果信服?”
韩众涨红了脸:“我身负高爵,早已不应徭役,如何会做民夫!”
陈平狭促一笑:“若你继续如此行事,要不了几月,必可以剥去爵级,配为奴隶。”
“小小循吏,你大胆!”
陈平耸了耸肩,也不理韩众:“白狱史,你处如何?”
廷尉狱狱史白仲介冷着脸回道:“监察组行事拖沓,至每次考评,鼠窃狗偷之事常有。数月间已处置了十二名屯长,九名百夫,皆以通钱配骊山。此外,采办、业务共墨者四人损公自肥,证据确凿,已囚入狱室,等候发落。”
正路过的李恪眉头一挑:“墨者之罪证据确凿否?”
白仲介毫不示弱:“人证、物证俱全,过程中不曾拷问,祭酒以为当如何处置?”
李恪叫住何玦,对陈平说:“执法组办案从速一项评庸。”
白仲介仿佛早知如此,极敷衍地对李恪拱了拱手:“臣这便将墨者放了。但敢告祭酒知道,四人之案卷,臣将发至总指上处,请上丞裁决。”
“此应有之理。”李恪叹了口气,说,“我先前便说过,墨者违律,凡证据确凿,皆以秦律论,勿需通报。可你既然拖延了,我便逾矩提些意见,事涉墨者,当訾者罪徭,当徭者罪死,当死者辟,皆罪加一等,且请在违律之所公刑公判。”
他的声音并不重,可话一出口,整个厅堂却安静地鸦雀无声。
何玦急急说道:“祭酒,墨者违律,以秦律处置便好,若是……”
李恪抬手止住何玦的话头:“自归秦之后,墨家扩展得有些快了,人心浮躁,本就需要以雷霆手段加以整治。既然我们腾不出人手来做,便请廷尉府代我们做,以儆效尤。”
他看着白仲介,神色诚恳:“仲介君,从严从重乃我私人之愿,非是上令,请执法处妥善考虑,若是有难,可报咸阳。”
白仲介终于心悦臣服:“唯!”
……
墨家内部居然生出了贪污的事情……
入夜,李恪靠墙,抬着头仰观月色。
他没有把这件事定性为“丑事”,那是因为,墨者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无我、独行惯了,颇有些共产主义者的味道,骤然接触大千世界,肯定会有一部分人发现新的天地。
更何况墨家这两年高速扩容,指望每一个人都不以私心行事,那才是异想天开的事情,就连李恪都有私心,何况他人?
法家认为,想要让一个人循规蹈矩,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知道行差踏错会付出的代价。墨家在治内之时比法家更极端,动不动就是勒令自尽,公开处刑。
所以李恪希望罪加一等地处置墨者,何玦提出异议的关键并不是李恪惩处得重了,而是墨家从骨子里不希望把墨者交给秦律来处置。
这是一种优越感。
且在李恪看来,是极不利于墨家融入人世的优越感,或者说,是疏离感。
李恪不由叹了口气。
墨家入秦,长路漫漫……
还有跨河大桥的建造,如何解决材料强度的问题,或是成功回避掉材料强度的问题。
李恪很容易就想到了立墩。
稳当的桥墩可以让大桥的受力点分散,但想要在大河之中立墩,从秦时的技术水平来看,便只有截流一途可行。
但大河不同于细小的水流,截流不仅难度大,对上下游的影响也不可忽视。如何截流,如何恢复,这当中的细节,便是李恪也不敢轻易定论。
看来,只有让史禄快些结束和家人的团聚了……
李恪暗暗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