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三十四年,十一月初七,仲冬,飘雪。
纷纷扬扬的雪絮子从阴沉沉的天上飘下来,没有风,也不显得冷,就像是天爷为了庆贺李恪成人,特意命天女洒下绒花,妆点人世。
大礼必早起。
李恪平旦起身,由公输瑾和虞姬伺候着洁发沐浴,披上轻薄的深衣,再由手法最好的吕雉亲手为他梳上中正的发髻。
待到发髻扎紧,李恪还需要穿着礼服。
冠礼的礼服名为弁服,分冠弁、苇弁、皮弁、爵弁与冕弁五式。
其中冕弁为天子朝服,也就是始皇帝大朝会时才穿的那种隆重礼服。而苇弁为兵士之服,只有从军者着之。如李恪这般的士卿,只着三弁。
冠礼时该着三弁中的哪一弁?答案是,一弁套一弁……
屋外雪花纷飞,铺着地暖的屋内却温暖如春,李恪看着面前叠得整整齐齐的各色衣裳,叹了口气,除掉深衣。
首先要着的是绸制的里衣和紧紧包住大腿的两截绸绔,还有一双崭新的绸袜。虞姬红着脸把绔索和里衣短襟内侧的布条相连,扎紧,以此保证绔不会从腿上滑落下来。
第二步着袍。
穿在最里头的是冠弁袍,那是一件细布织就的宽袖细衽的纯黑色袍服,除了袖子打开直垂到膝盖,其余样式与日常的深衣颇为相似。
紧接着是皮弁袍。皮弁服为白色,样式与冠弁袍相似,只是袖口略大,黑衽略宽。袍服整体以皮制成,染色素白,两袖,四襟皆饰云纹。
最后则是爵弁袍。爵弁袍又成了黑色,却不是素黑,而是与昏服相似的玄衣,黑中暗红,装饰有水火二纹。
它的袖口是最大的,平举手臂能垂到脚踝。它的衽也是最宽的,纯红色的衽滚着金银丝线,看起来华贵异常。
着袍以毕,便是着裙,裙便是下裳。
首裙黑底,夏布所制,其长遮盖脚面,裙面无纹,乃冠弁裙。
次裙红底,皮制,长度在踝与膝中间,略向踝靠拢,裙底饰纯黑山纹,为皮弁裙。
末裙纁色,长只及膝,却在前襟,两侧配有装饰星辰花纹的五色饰袂,直抵脚踝。
吕雉和虞姬合力将三件袍服分层掖紧,公输瑾依顺序一件件加上裙,在腰畔位置扎紧裙索,着裙方成。
再此是着带。
同样是依着顺序,先着最窄的布带,盖住裙索,又在前襟挂下两条长长的华丽飘带。
再着宽一些的革带,遮挡住布带迎出来的索结痕迹,正前锁扣。
最后才是爵弁的大带。大带有六七寸宽,纁色,饰百兽纹,正前镶嵌青铜兽口,藏住带余,不使可见。
如此三里,三袍,三裙,三带,一连十二个配件,层层环套,所谓衣的穿着才算完成。
衣之后为饰,大带两侧各有铜环,左环佩七星龙渊,右环挂李氏玉牒,再着以厚底翘首的绣面绸靴,参加冠礼的衣饰才算是真正着成。
自打来了秦朝,便是在春秋晴日,李恪也从没感到这么暖和过,浑身上下又布又绸还裹着厚厚的皮……李恪怀疑,若是这时候有人来刺杀他,便是天下闻名的神兵也不见得能刺穿他身上的衣物……
周礼的繁复、华贵可见一斑!
不过总算是穿戴齐整了……
李恪喘了口气,满脸正肃推门而出,候在门外的墨卫迅速给他撑上伞,而公输瑾三人则留在屋里,不得观礼。
这无关于男尊女卑的传统思想,而是依了规矩,男子得在冠礼之后方可成婚,若是李恪在行冠礼时任性地带着媳妇们出场,严氏的脸怕是要在列祖列宗面前丢尽了……
就这样,李恪一步三摇,缓步来哉李氏祠堂,观礼之宾皆在门外,唯严氏、癃展、李泊三人在堂,他们都穿着弁服,其中癃展与严氏着皮弁,共据首席,李泊着爵弁,肃立在旁,只等加冠。
李恪向等候在雪中的礼宾们点头致意,褪掉靴子,当先步入到祖庙当中,正襟跽坐于堂中摆置的苇席上。
这里是赵郡李氏的祖祠。
正前一片高高的牌位,最顶端是遥祭的臬niè)陶和伯益二人。
臬陶为颛顼帝理官,其子伯益,得姓为嬴,此后三代世袭,故以理为氏,至商终更为李。李氏与秦、赵二嬴共有始祖伯益,却又在伯益之后就分作两脉,李氏为嫡,赵氏为别。
臬陶与伯益之下是唯一的一块牌位,赵柏人侯,秦司马,李昙。
李昙是陇西和赵郡两脉李氏共同的始祖,生有四子,崇、辨、昭、玑,唯玑生于赵。
所以李昙之下也只有一块牌位,秦国太傅,李玑。
李玑之下,正位有三,云、牧、齐,这牧便是那一代的李氏族长,赵国国相,武安君,李牧。
李牧之下,正位亦三,泊、弘、鲜。
李泊自然没死,可在赵郡李氏的正式记录当中,李泊却早在成婚之前便失踪了,且被定了除籍身死。
李恪看到观礼席上的李谅满脸愤懑,第一次有些理解了他的不甘。
若是当年李牧对李泊只定失踪,而不定身死……
大礼起!
大宾田展一声“赞冠!”
身为赞冠之宾的李泊便从一旁的绸案上取来一块纯黑的方布巾,从前置后覆在李恪的发髻上,此为缁布冠,李恪垂首受冠。
田展高声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李恪长拜。
待他起身,李泊又取来一块纯白鹿皮,此为皮弁,其上有绒毛,镶嵌着三颗青白二色的美玉。
李泊把皮弁环绕李恪的发髻一圈,锁上缠口,李恪垂首受冠。
田展又祝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李恪再拜。
而等到他摆直身子,李泊已经捧着一顶雀色高冕等候着他。此乃爵弁,上扁下阔,硬质饰金,整个颜色却是一种黑多红少的特殊玄纁。
李泊把爵弁高冠戴在李恪头上,自额头向上,遮盖住整个发髻,又从侧面插入一根金笄,将弁固定在李恪头顶。
田展高声祝“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李恪三拜,向着李氏的列祖列宗们,叩首!
田展深吸了一口气,高声令曰“祭祖!”
三牲供品,香烛以敬,代表着李恪是在祖宗和亡父的注视下完成的冠礼,将一世受到他们的保佑。
“见亲!”
李恪侧过身子,向着严氏重重叩首,严氏颤抖着抬手虚扶,两眼含泪,喊而无声。
一声“礼成”,意味着受冠之礼到此结束,宾客们与李恪一同起身,侧身,向大宾田展行注目礼。
因为今天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没有完成,大宾赐字。
照常来说,少年弱冠,初出茅庐,远没到扬名立业,广受尊崇的时候,故冠礼的大宾不是长辈,便是贤士,从身份、地位,乃至是学养、名望上都远高于受冠的少年。
尊者赐字卑者受,此乃天下至理。
可这种规矩到了李恪这里却变了味道。
作为大宾,癃展是不合格的。
在世人的眼睛里,想要找寻一个身份、地位、学养、名望皆高于李恪的人,本就是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是始皇帝亲至,他在学养上也不可能盖过李恪这个墨家的钜子。
故世尊无人……
不仅是世尊无人,族尊亦无人!
还是那个问题,李泊就在李恪面前好好站着,可在列祖列宗那闭塞的消息当中,赵郡李氏的李泊却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死了,而且至今也没人告诉他们,李泊又活过来了。
世无尊者,何人赐字?
若是真由田展赐字,他又会以什么样的身份,为李恪赐一个怎样的字?
癃展只是微笑。
“公子,奴之位卑,是不足以为大宾的。”他微笑着说,“可今日奴却不是以己为宾,而是代墨慎子行大宾之事。墨慎子为夫人留了一枚简,便在此处。”
他说着话,从从怀里抽出一枚简,轻声唱诵。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
他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鱼在于渚,或潜在渊。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鹤鸣》之歌,让李恪恍惚回到了苦酒里,回到了拜入慎行门下的那个日子。
他仿佛还从田展口中听到了慎行的声音!
“恪,拜师之时,为师曾以《鹤鸣》赠你,今日你成年了,为师再以鹤鸣赠你。你之字,鹤鸣!”
李恪深揖,久久不起。
“学生,尊老师言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