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对直道工程做了亲笔御批,且用的不是令,而是仅次于诣的制!

这道御制被尚书署抄录多份,连夜散发相关各部,不入夜,厚厚的,加印着玉玺的书简便已经展开在李斯的桌案前。

李斯默不作声已经很久,连带着,就连候在堂下的鲍白令之和周青臣也只能一言不发。

堂中气氛异常沉闷。

李斯皱着眉,一遍一遍重读御制,对比宫中眼线托带出来的奏对信息,只觉得越来越看不懂李恪。

这个人……似乎是没有私心的。

长城、骊山、阿房、驰道、大渠……这些都是大秦在建的十万乃至数十万人力级别的工程,论规模,论体量,直道工程毫不比上述任何一个工程逊色。

跨越四郡,绵延三千里!

李斯至今不相信李恪能够凭借区区三万五千民夫和一万戍卒,就在区区两年内完成这项好大的工程。

他觉得李恪是用了缓兵之计,比如先让工程上马,然后追加人手,追加金钱,追加工期……直到满足工程的真实需求。

李斯对这个需求的认识是三十万人,五年时光。

依照这个规模,李恪所需要的官吏团队将是极其庞大的,总数可能会超过两千人。

他本以为李恪会通过各种名目,将这些官印全部笼络在墨家手里,因为那样,墨家就可以一次性增加近两千的基层官吏、上百名中层官僚,一位乃至于数位上卿。

五年时间,直道贯通,这些官吏会通过从缺流向大秦的方方面面,从而构成墨家影响大秦政局的中坚力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仅凭李恪一人的巧嘴搅动天下。

可李恪并没有这么做。

他不仅没有为墨家牟取利益,甚至还有意缩减官吏的规模。

总指七处,仅有内三处由墨家统辖,其中有秩唯有四人,主营令张迁还是齐法出身……

外四处的状况更让人在意。

财务和保卫两处仅在职务上受李恪统辖,监察和执法两处甚至不需要对李恪负责!

这个人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墨家人手不足?亦或是此人真的公正若斯,全无半点私心?

第一次,李斯发现自己完全猜不透李恪的心思。

鲍白令之小心翼翼递上来一枚简:“相国,这是下官与青臣拟定的人名,皆忠心耿耿之辈……”

“重新拟。”李斯看也没看那枚简,径直就将那份名单打了回去,“上郡监御使冲秩级八百石,可调任总领,剩余人等由你们廷尉寺自行商议,务求刚正不阿,不偏不倚。”

周青臣眉头一皱:“相国,黄冲才调任监御使数月,再行调动,会否叫人心生猜忌?”

李斯冷冷一笑:“青臣,你最大的缺陷便是思虑过甚,以至于轻重不分。黄冲为何超拔至上郡?不就是为了李恪?如今李恪摆明要对阳周不管不问,黄冲留在上郡,有何用处?至于人心猜忌……墨家钜子尚且不惧,堂堂法吏,惧流言耶?”

凭着一张巧嘴,李恪又一次搅动了大秦的风云。

咸阳御使府,云中匈奴将军莫府,章台宫少府,雁门郡、上郡、薛郡、九江郡、黔中郡、长沙郡……半个天下全是喝彩的声音,人人口中皆是少年钜子的事迹,李恪之名,妇孺皆知!

赚得盆满钵满的李恪快马回归上郡总指城,随手将新得的官印抛给张迁和憨夫,也不顾张迁喜极而泣的狼狈样子,一头扎进工棚,就此进入了漫长的闭关和等待。

是日也,八月廿五,距离直道誓师开工,还剩下最后三十五天。

……

九月开初。

遥想始皇帝二十七年的九月,李恪还在为人生当中第一次纳租奔忙,那时,他的对手还是苦酒里一个小小的田典余。

现在是始皇帝三十三年,六年时光,他成了钜子,结了婚,一言一行都有无数人关注揣摩,就连棋盘的对面,也成了李斯、冯去疾这样留名于史的能人俊杰。

每每想起这些,李恪都想用咏叹调唱上一句:时光飞逝,日月如梭,转眼便是一九九七年。

他在工棚里窝了整整十天,工地不看,甚事不想,养精蓄锐,终于等来了第一组往来汇合的人群。

接了讯息,李恪整肃衣冠微笑而出,既不显得急迫,也不刻意拖延。

只是来人却委实超出了他的预料。

客厅之中,三人分左右对坐。

右首陪坐的是张迁,从取到官印的那一刻起,他就自觉自愿地做起了李恪和工程的大管家,凡迎来送往,报备登记,都表现得当仁不让,憨夫也由此能全身心扑在总指城的修建上,反馈到工程,效果就是一日千里。

而左边,首座之人李恪不识,长得细眉凤目,青衣薄衫,看起来大约二十五六。他很少说话,脸上的表情恬淡适静,隐约有种超然物外的学者气度。

相比之下,次席之人就显得健谈多了。

那人脸上常有笑意,声音听来温蔼和顺,他有一副分外精致的五官,浓眉大眼,鼻梁挺翘,就是个子似乎稍矮一些,相比他的仪表气度,显得有些泯然人群。

三年不见了啊……

李恪脸上展开笑容,站在门口便出声呼喊:“曜与我说有佳朋远来,我还道来人是谁,却不想居然会是商山的高徒。平君,许久不见。”

陈平脸上也是由衷的喜意,他与首席之人一道站起来,对着李恪深揖下拜。

“商山道家陆衍、陈平,见过墨家钜子!”

一番寒暄,众人落席,只不一会儿,李恪就从陈平口中知道是事情的因果由来。

商山有四贤。

东园公唐秉,擅《老子》,崇季真,通晓莫为之论,主张道德无为,是陆衍的座上恩师。

夏黄公崔广,一生研接予之学,立义或使,常言天道有志,人为附庸,须得顺应天命方为本分,陈平这几年就是向他求学。

绮里季吴实是庄子的信徒,号清静无为,天人合一,历来只管勘悟,不论其他。

甪()里先生周术学的是《尸子》,专注寻求天地和宇宙的真实大道,这么多年,连学生都不曾收过一个。

四人,四脉,故商山一脉向来有天下道家集大成之说,而在山中,又以莫为一系和或使一系这对冤家的论辩最为激烈。

陆衍是唐秉最优秀的学生,陈平则是崔广最得意的弟子,两人皆已承师衣钵,虽未形成自己的思想,但闭门苦读对他们而言也没有了太大的帮助。

正巧这段时间,李恪闹腾得天下纷纷,两个年轻人一番商议,在征得了恩师同意后,便齐齐下山,来李恪处实践所学,看看莫为与或使,究竟是谁对谁错。

李恪无语地看着这两个脸上云淡风轻,心里争强好胜的道学青年,很有些不明白庄子的思想在他们世界观的塑形过程中怎么就没能起上半点作用……

不过骤得两位大贤,李恪暗地里早就乐开了花。

他清了清嗓子,说:“二位兄长,小弟现在是大秦的官员,因为墨家的关系,在陛下和各府勋贵面前多少也算说得上话。二位既为仕途而来,我处有三三条路供二位摘选。”

陈平的眼睛闪闪放光:“恪君,哪三条路?”

“其一,我将二位举荐与陛下和郎中令蒙毅,以而为之才,最差也是大夫、博士、尚书之流,秩六百石。”

陈平缓缓摇头:“学无以致用,虽三公不任也。”

“其二,二位可以在阳周、胡陵、寿春三县择一为佐史,若觉得一县之地不足施展,雁门郡、薛郡亦可,想从军也可,我与匈奴将军、百越将军皆说得上话,某个一官半职全无难题。”

陆衍依旧不满意:“恪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师弟说你对天志亦有见解,我二人可否在你身边寻一去处,也方便得闲交谈求索?”

“我的身边啊……”李恪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近期会以直道为主,这个项目的其中一项实践就是精简分化官吏团队,暂时难有空缺。二位兄长若要自我身边开始官途,怕是得从区区刀笔吏做起,这就是我所说的第三条路。”

陆衍与陈平对视一眼,俱笑。

“我等愿为刀笔吏。下吏,拜见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