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有本奏!”

李恪高声一发言,已经慢慢悠悠浪到朝堂正中,正准备在万众瞩目下盖棺定论的孙叔通一下便蒙了。

论规矩,臣有谏言要先汇报,呈奏本,等皇帝拿到奏本,郎中令发言允许或默许后才可以发言。

但秦时的官员大多经历过战国时期,文官凭嘴皮子做人,很多时候,营造气势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所以朝辩之事,殿上的规矩经常会为几方的话事人破例,允许他耍一些花招,就比如孙叔通先行出班,一直超到绿袍前面,以身直面始皇帝。

这种时候,一般就是言官要发表重要言论的时候了,支持的人翘首企盼,反对的人沉着应对,似乎,好像,大概,可能……从来没出现过插队的情况。

这时候插队,不是坑人么!

孙叔通不过一个小小的博士令,虽说是博士署的主官,但秩级也不过一千石,论规矩只能站在第三梯队,他蹭蹭蹭跑到前头去了,这时候该站在原地等李恪奏完,还是灰溜溜再逃回队列里来?

李恪睁着大眼睛,无辜地耸了耸肩。

始皇帝哑然一笑,轻声问:“钜子亦有话说?”

这一句是极有技巧的。

李恪已经事秦了,身上挂着两个官印,在朝会这种正式场合,用官身称呼才是正经。

可以无视这种规矩的唯有始皇帝,他轻唤一声钜子,让众人恍然记起,在这场朝辩当中,李恪与孙叔通根本就是将帅兑位。

孙叔通行到殿前是话事人的特权,李恪插队,也是话事人的特权。

这特权运用得如此之妙,在堂之人几乎忍不住想高声喝彩。

幸好没人喝出彩来。

所有人都看着李恪,看着他懒懒散散迈步半步,大概算是出班的意思,然后说:“臣这一奏是临时起意,不曾准备奏本,陛下不介意吧?”

始皇帝点了点头。

蒙毅带着笑看了李恪一眼,高声唱:“允!”

李恪这才抖擞起精神,高举芴板,目视孙叔通:“臣,弹劾博士令通蔑视帝尊,其罪当诛,其心当诛!”

众臣哗然!

孙叔通还什么都没做呢,李恪居然就说他有罪,还是蔑视帝尊的大罪!

始皇帝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令之卿,秦律当中,诬告何罪啊?”

廷尉鲍白令之正色拱手:“诬告者,反坐之!”

始皇帝看着李恪,轻声说:“恪卿,听着了吧?你劾通卿无妨,可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诬告犯罪,可是要诛的。”

李恪撇了撇嘴,对着始皇帝拱了拱手:“陛下,臣十岁就通背秦律,若不是老师半路杀出,这会儿都该从学室毕业了,如何能不知道这些道理?”

始皇帝哈哈大笑:“好,朕便听听,通卿究竟如何蔑视帝尊。”

“唯!”

一声应诺,李恪的脸色突然正肃,浑身气势勃然而发。大秦钜子的气场便是站在李斯面前也丝毫不怯,那**裸的杀意,让身边的黑袍们霎时间连气都喘不顺畅。

“陛下,今日儒家有大行动,请立储君!此事是否多管闲事臣且不提,只是儒生们看似为国分忧,为陛下良谏,可一路听来,臣却有一事不明。”

“何事?”始皇帝非常地配合。

李恪拱了拱手:“儒家自孔子起尚周,对周的历史应当比谁都明白。旧周国祚七百九十一载,传三十二代,三十七王,大体上称得上平稳,这当中,想要截个五六代出来,证明嫡子可以使国家传承平稳,应当不难才对。可博士越为何偏要从文武说起,还特意选了三监之乱,这段对帝王来说算不得美谈的时期。”

“哦?”始皇帝的眼睛微眯起来,脸上已经没了笑意,“你说为甚?”

“臣就是不明此事,才一直看着,直到孙叔通出班,自第六排,一路前行到百官之前。”

朝堂彻底炸了!

李斯等不得李恪说完,当即出列,抬脚就把傻在一旁的孙叔通一脚踹倒!

“臣,秦丞相李斯,请陛下诛通,夷其三族!”

冯去疾大步出班,杀气腾腾看着倒在地上,满脸灰败的孙叔通:“臣,大秦御使中丞冯去疾,附相国议!”

李信冷笑出列,如武将般单膝跪地:“臣,嬴氏宗亲,秦国尉信,请为监刑!”

九卿,上卿,皇子,百官,齐齐跪倒,将芴板高高举过头顶:“臣等,请陛下诛通,夷其三族!”其声震天!

现场只剩下寥寥数人还站着了。

动议的是李恪,他不需要表态,儒生们全傻了,此时早做不出反应。除开他们以外,整座大殿只剩下一个站着的身影,扶苏……

李恪无奈地叹了口气。

始皇帝深深看了自己的长子一眼,对着众臣虚抬起手臂:“诸卿平身吧,恪卿还未将话说完,至少叫他说明白,你等再行议论不迟。”

“唯!”

群臣起身,把默默独立的扶苏掩在当中,李恪再也看不到他,只能摇摇头,重整思绪。

“陛下,周公摄政,虽非王,却威重于王。其平定三监之乱,践玉陛,南面臣,天下之礼尽出其手,莫说是成诵在世时不敢稍改,便是到周朝国灭,又有哪一个王敢于僭越?今日淳于越用怪例在先,孙叔通南面重臣工于后,此人念想昭然若揭,其立储是假,意欲行周公之事,才是真的。”

蜷缩在殿前的孙叔通突然吸了一口长气,整个人像鲤鱼一样翻身而起,趴伏着爬向玉陛:“陛下!陛下冤枉啊!贼子污我!贼子妨我!”

始皇帝厌恶地看了孙叔通一眼,长身站起来:“陇西侯,朕,允卿所请。”

说完,他一展大袖,离席而去。

李信又一次单膝跪倒,高声宣唱:“嗨!”

……

散朝了。

孙叔通被殿前金瓜锁拿下狱,李信人在朝堂便已钦点了一曲卫尉,车马东行,出关去抓捕孙叔通的家人。

李恪倒数第二个出殿,出殿前,沉默着瞪了依旧站立在原处的扶苏许久。

“我绞尽脑汁,昧着良心弄死了孙叔通全族,本以为这次可以拽你出漩涡,谁知道……”

扶苏没有回头,只是苦笑:“君子方正……”

“站着的时候你是板状,跪下了才是方正!”

“不想你这时候还能说笑话……”

“你啊……”李恪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扶苏一眼,“别再想太子了,想办法来上郡吧,我那儿缺人手。”

“父皇近两年身子差多了,此时远行,乃是不孝。”

“在那位心里,你早就大不孝了,还在乎这点不孝?”

“君子方正……”

若不是龙渊没有带在身上,李恪这会儿是真想在扶苏身上戳两个透明窟窿。

他恨恨地跺了跺脚:“此次我回咸阳,一为向陛下汇报直道事宜,二为找你要个人。原阳周县长张迁,擅俗物,精于业,反正你也用不上了,劳烦跟郎中令知会一声,让他以后跟着我,谢谢!”

“此事我定会为你料理妥当。”扶苏呢喃了一句,突然问,“恪,孙叔通为助我而死,我便是不悦,也不该落井下石。可老师方才走的时候满脸失望,你亦如此……我,真的做错了么?”

没有回应。

扶苏等了许久,回过头去,却发现大殿之中空空****,早没了李恪的人影。

人去,楼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