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月圆。
咸阳城里没有宵禁,事实上,在无门无墙,道路纵横,田里交织,方圆达到三十二万平方里的超巨型咸阳里,也无人知道究竟该如何执行宵禁。
行在咸阳的感觉几乎不像行在一座古代的城市,泾渭两水和北坂山塬合围出一片巨大肥沃的沙洲原野,老秦人像制千层饼似地,从两水水岸开始将整个咸阳分出内外之别。
过得灞桥,首先是一望无垠的田地,田地向内是里垣,里巷,再向内是各乡林立的粮仓,这些田野农色共同构成了咸阳开阔的城郊。
穿过城郊以后,便来到了城区。
贫与贵是城区居住的唯一标准。
最外围工、商混杂,以工坊、市亭立于外,匠工,商贾居于内,一个个样式相仿的小院根据他们所属的市亭集中,构成一片片四四方方的居民点。
他们大概是华夏史上第一批彻底剥离了农业属性的“市民阶级”,工商两事是他们赖以谋生的唯一途径,而他们居住的地方,被称为下坂。
再向里,则是官爵与朝官的住所。官爵以五大夫向上,全家不再征发劳役,也勿需再受里闾二级的管辖,所以这里的城市规矩显得凌乱,依然是一片片道路分割出来的四方矩阵,但一府府居所依爵位占地,或大,或小,或豪,或陋。
此地被称作中坂,随着山塬地势渐高,回望便可见密集楼宇,人烟阡陌,只需挑个能见度好些的天气,咸阳之繁盛便可以一眼望透。
继续向上就是朝庭的府牙了,府牙之上,又是勋贵和近臣连片的豪宅。府牙和豪宅,这两个区被咸阳人合称为上坂。
地势愈高,楼阁愈疏,上坂地大而少居民,在这里安家落户,在大秦就是身份被认同的象征。
二十四位皇子皆居于此,宗室各族,高爵显贵也在这里圈地建宅,不管自己住或不住,都要留一支血脉在帝国的中心开枝散叶。
李斯豪宅的对面是公子高,公子高对过住着胡亥,胡亥往西是赵高,赵高往南又是冯去疾……
而扶苏……
李恪一直觉得,扶苏及冠出宫时,为了与蒙氏住在左近,选得宅子实在是太过偏远了一些。
这里是上坂的东首边缘,背靠北坂高地,远离泾渭二水。
他的邻居多是些近年得宠,或是不怎么得宠的新贵,比如说卢举,周贞宝,孙叔通还有那些个儒家的博士领袖,甚至不远处还有间荒了好些年的甘氏空屋,阴森森,鬼祟祟,整片地界跟风水宝地这四个字完完全全扯不上半点关系……
每次拐进这条巷子,李恪总觉得四下里乌烟瘴气,就连蛾子也不怎么乐意往这儿飞,一只只零零落落,扑楞着翅膀只想逃跑。
今夜似有些冷。
李恪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打个激灵,让应曜敲开了扶苏家的大门。
看门的侍卫探出脑袋,警惕一问:“何人?”
应曜拱起手:“我家祭酒欲求见殿下,烦请壮士通报一声。”
“祭酒?”
“墨家之钜子。”
侍卫眼睛一亮,压住声音,急急回话:“竟是钜子回来了!诸位稍侍,我这便唤主过来!”
说完,他扑通把门一关,慌忙之相让应曜毫无准备,险此被砸中鼻子。
李恪皱着眉跳下车:“这应对有些怪啊……”
他不是第一次来扶苏家了,凭着与扶苏侍卫的熟悉,还有和辛凌的特殊关系,他从来都不需要通传,每每都是被侍卫引着直入内宅。
莫非屋里有什么变故?
还不等李恪想明白,门又开了,一道清白如雪的影子以不似孕妇的敏捷身手闪身而出,抚着肚子站在了李恪面前。
“师姊?”李恪的眉角跳了跳,“黑灯瞎火,深更半夜,你不在房中歇着,遵什么迎来送往之礼!”
辛凌没搭理他,只打眼扫了一圈门外众墨,就用不容质疑的口气说:“除了师弟皆去官舍入住,莫要杵在门口。”
沧海一瞪眼珠,刚要反驳,却见李恪张手把官印抛过来:“听师姊的,速去。”
既然李恪发话了……
三百墨卫并沧海一行齐齐拱手,默不作声,赶车调头。
直到众人走远,李恪才探询地问辛凌:“是陛下?”
辛凌冷着脸摇头:“是儒家。”
……
皇子中厅,正堂正处。
孙叔通领着一班儒家出身的博士向着扶苏纳头拜倒。
扶苏吓了一跳:“诸位博士何以行如此大礼!”
孙叔通正起身子,高声宣言:“殿下,周公定周礼,言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嫡长承统,别子就国,故周室兴旺,天下泰和。今陛下年过不惑,诸皇子业已成人,正该立嫡以告天下,免得日后兄弟阋墙,大秦江山毁于一旦!”
扶苏面色大变,跳下主座就要来搀孙叔通:“孙叔博士,父皇如今春秋鼎盛,为人子者……”
“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则无安人。”孙叔通挣开扶苏,怒言跪斥,“殿下,为人子者,言不及翁媪之死,此小孝也。为人臣者,言不及君主之过,此不忠也!忠者孝者不可二全,当先尽忠,后尽孝也!”
扶苏尴尬地手足无措:“博士,慎言!”
“立嫡立储素来国之大事,殿下何惧也!”孙叔通瞪着扶苏,气势磅礴,“殿下,国有后,则传承无忧。此等大事早该定下,可如今陛下当国三十三载,王天下亦有数年之久,为何独独将此事忘了?长生之道,祸国之言!臣决意冒死以谏陛下,只请殿下早作准备,以备到时……入住东宫!”
“臣等皆愿冒死而谏,只请殿下早做准备,以备到时,入主东宫!”
群情激奋!
扶苏急得抓耳挠腮,明知这帮儒生会捧杀了他,却根本找不到办法应对。
捧杀是世上最难敌的手段。捧杀当中,又以捧杀之人不自知,更为可怕!
儒生们怀着满腔热血把扶苏高高抬起来,让他手脚难着实地,有力无处使,有心无从辩。
孙叔通早已算通了一切,他不需要扶苏应允,只需一份默认,儒博便会在朝会上提出倡议。紧接着,他的老师孔丛子将在齐地发动天下的儒生和各地的显贵齐齐进言。
众口一词,民心拳拳,到了那时,始皇帝便是再有不甘,也只能把扶苏捧上太子的高位,平息民意!
这将是儒家入秦以来最大的一次动作,儒家,将把法家墨家重重压下,再一次立在显学之尊!
儒家,当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