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周西南四十余里,白羽山在这里曲斜向下,留下一片高不过四五十丈的平缓丘陵,直道总指挥部就建在这里,从缓坡,至山脚,占地广阔。
这是一座大城,城型是奇特的【凸】字型,由李恪提出设计概念,风舞、憨夫、何玦领衔设计,憨夫负责落地实施。
凸字型的突出部依山而上,长宽皆两里,为军城,主城则位于山脚坚地,长五里,宽四里,三面开门,东西环水。
主城由内一分为六,北三区自西而东,为机关调度、工坊、仓储三区,南三区则以正中行政,两翼容居。
其道路,排水,营墙及一系列城池配套皆按照大秦对城阙的标准建造,作为总指时,其设计容纳是万三千人,若是改建为城,则勉强能够容纳军民超三万人。
在西北六郡,这个规模仅似于雁门的善无和上郡的肤施,超过了传统大城雕阴、高奴和其余四郡的郡治主城,位在第三。
如此一座基建完备的大城肯定不会在直道完成后废弃,事实上,她将被移交给阳周县,以新县治的身份在上郡腹地构建起总指城-白羽亭-五山都尉府三角依托的上郡工商业中心,成为继雁门郡獏川城-临治亭-句注都尉府以后,秦北之地的第二个工商业核心。
原先粗框般的计划,在执行中正一步步地完善和实现。
李恪背着手,在憨夫和张迁的陪同下登临白羽,居高而眺。
里许之外便是工程现场,只保留了挖机功能的机关兽蝎将黄土自护城河的选址取出,覆在滚动的输送带上。
输送带以原木为轮,蒸汽作工,将黄土直接倒进不远处搅拌夯土的大坑,大坑正中以九宫格型吊设九根搅棒,相邻而不相向,将坑中黄土、米汁、石灰与粘土搅拌匀均,制成夯土,再由候在一旁的兽蝎起出,通过另一侧的传送带运向工地。
这套集运输,拌料于一体的大型机关被称为机关兽,混沌,是饕餮之后,李恪所设计的第二套四不肖系列综合机关。
混沌的终点是一个个大型的吊斗,装满一个,便有民夫切换轨道,并麻溜地给吊斗挂上掺了铜丝铁线的粗大缆绳。
多达六七十架兕蛛改型,通过二三百个龙门吊与上千套滑轮组在城扯上空拉扯出蛛网般密集的索道,缆绳在索道上缓缓拉扯,以机关之伟力,将满载夯土的吊斗输送到每个角落。
吊斗翻覆,夯土如山,在城中工地,一台台狰狞的巨兽巡游咆哮。
它们的车轮是与车等宽的巨大圆桶,四轮并列,前小后大。前脸或设翻斗,或设格栅,中机高耸,后端则是两枚由后探前的粗钝夯锤。
这便是夯土的主力,不肖系列综合机关,机关兽,梼杌。
梼杌是双用合一的综合设计。前脸为隔栅时,其以前脸碎土,巨轮碾压,夯锤夯实,专用于筑路、平整。
前脸为翻斗时,以翻斗将土倒入板筑,再以夯锤锤打,最高可筑三丈大墙,这也是大秦城墙的标准高度。
若要更高,则需要架设专用的独立夯锤与兕蛛相互配合,譬如说,修筑定襄关之时。
这里是大秦最大规模的机关应用现场,也是人类世界最大规模的工业建造现场!
从蝎,到混沌,再到蝎,转入兕蛛,最后由梼杌夯实成型,上百套各型机关共同发力,人力的价值被缩减到极致,运煤,添料,辅助,修边,当然还有墨家的专场,操控!
张迁的双腿在颤抖。
“尊……尊……”
李恪却皱着眉:“师哥,两千民夫,九百墨者,其中六百还是尚在墨徒期的墨卫,人手会否太紧了?”
憨夫自信一笑:“师弟,便是换作两年前,我也不信有人能用三月之期筑此大城。但今日不同了,墨家机关尽在我手,玦君还源源不断地将新机关运送过来。一个月,我们在白羽支脉填出军城,又在山脚之下平起城址。三日前城墙开建,最多再一月,你就能看到总指城的城防。我有如此神速,何愁不能按期完工?”
“按期?”张迁咽了一口根本就不存在的唾沫,“敢问这期,是在何时?”
李恪和憨夫同时答:“岁首。”
张迁吓坏了……
墨家只凭着三千来人,居然想在三个月内建成一座五里之郭,而且看起来,这还是一件极有可能的事情。
机关之力,上可改天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颤声说:“尊上,三月成城,天下必惊!”
李恪摇了摇头:“可一而不可再之事,天下便是惊,也不过是惊鸿一瞥,很快就淡忘了。”
“怎么能是可一而不可再之事呢?下官看这些机关布置得法,便是另换一处,也必不会弱于当下。”
“迁君曲解我的意思了。机关之道与世间万法皆无想通,便说你吧,我现在任你挑选一台机关,你可知如何操控,又可知如何去养护和修缮?”李恪叹了口气,“机关之难从不在械,其难在人。”
李恪指着脚下,轻声说:“且看此处。此处猬集了三千里直道近六成的机关,看似顶替了数万人力,可是迁君可知,这些机关又占用了墨家多少人力?操控、养护者九百,铸造、修缮者千人。世人多以为机关与巫卜无异,见得机关自动,便口称神迹,纳头便拜。师哥,当初总指初建,脚下的民夫可曾拜过?”
憨夫苦笑摇头:“数不胜数……”
“数不胜数……”李恪看着张迁,“就连迁君这等博学之人,见了眼下之景,不也是两股战战,情难自已?”
张迁叹道:“眼见机关之伟力若斯,下官如何能不惧?”
“可是啊,机关不是拿来惧的,是拿来用的。”李恪抬头望天,回过身,且走且吟,“世人惧天地。何惧?不解天地也。天有日月、云雾、雹雨、雷霆,地有枯荣、生灭、震裂、火山,何也?宇宙何其大,古今何其远?鲲鹏之观世界,与蚍蜉可有异同?我等不解也。我等不解,便以解喻不解,人比之天地,曰天有喜怒哀乐,地有生老病死,则天地有灵。天灵灵,地灵灵,天地灵灵,唯凡人不灵,何以对之?敬服也、跪拜也,惧天地也。”
张迁疾步追赶上来,喘着声问:“敬天之心,错了么?”
“敬天无错,错在惧,错在比,错在类!”李恪停下脚步,斩钉截铁,“世人以机关类天地,敬之,惧之,敬而远之。你们无意去了解机关,所以便是子墨子与公输子将机关之利明明白白放在你们面前,你们也不愿去学。”
“这……”
“机关,器械尔。接近它,掌握它,利用它,唯独别去怕它。迁君,莫叫我失望!”
张迁愣了半晌,于山道之中,噗通跪倒。
“迁幸得尊上,必结草衔环,粉身碎骨,以报尊上知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