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高,换成孙叔通,从法家,换成儒家。

觐见之路似短实长,漫漫然,不知其岸在何方。

李恪谨慎地应对着一切。

从心而论,他只想非法,甚至在非法上他也不愿挑战整个法家,而是把挑战的目标局限在秦晋和韩非两大法系上。

但墨儒之争是始皇帝挑起来的,李恪不知其用意,只知道墨家若想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就不可能向一个混得不咋地的在野党低头。

归秦有如逆水行舟,不胜进,则败退,一但败退,他便再也无法向法家发起冲击了。

想到这儿,李恪向始皇帝施礼,忍着浑身针扎的痛楚起身,神色平静,又向前迈了一步。

“陛下,墨家自相里子时事秦,至腹?师徒,背秦而走,至今四十余载。四十余载不长,想必陛下与诸公应当记得,墨褐,墨之袍服也。草民无官无爵,以墨褐面君,乃敬也,非示贫也。再说这件墨褐是新的,草履亦是新的,大秦博士不识墨褐,竟孤陋寡闻至斯,陛下,该换换了。”

他冷冷瞥了孙叔通一眼,孙叔通面色涨得通红:“那你在身上挂甚荆麻,岂非是哗众取宠!”

李恪从身上挑起一根染着血的荆条,皱了皱眉:“陛下见此物喜么?”

始皇帝不明就理,答:“有何可喜?”

李恪又问众臣:“诸位臣公,见此物可喜么?”

无人应答。

“既然诸公皆不以为喜,试问我又该如何以此物哗众取宠?”

始皇帝点头:“虽如此,朕亦好奇,钜子因何披荆而来。”

李恪拱了拱手,朗声言道:“有禀陛下,荆者,道阻也。秦墨之分,因由难数,四十年间,双方有识奔走呼号,为墨家归秦,一日也不曾懈怠。公子扶苏贵为天胄,为与师姊完婚,二十有四不曾取亲,至今无子。我师老迈,一世奔行于人间,及至身死也不曾在一地逗留过一岁之期。”

“赵墨三子葛婴,程郑,邢三姑,将假钜子试与胡陵民生相合,齐墨三子田荣,伍廉,应曜,以剿匪为试,平靖地方。楚之何仲道,世人称机关师,缷爵自请,为陛下督造骊山之物,起行前,他便许下了一世不出的血誓!”

李恪深吸了一口气:“今日归秦,非我之功,诸贤之功。今日归秦,非陛下之功,大秦之功!草民跪坐在宫外,闭目时忽思及这些点滴,便恳求往来民众,于各自家中为我取来这些荆条,负于身上。”

他看着始皇帝,一字一顿,诚恳而言:“诸君为墨家归秦,筚路蓝缕!褴褛者于上不敬,草民不可为,唯有以荆麻负体,以现诸君……筚路之姿!”

孙叔通气得发抖,手指李恪,咬牙切齿:“巧言令色之徒!陛下……”

“通卿,退下。”

孙叔通愣了一下。

“朕说,退下!”始皇帝冷声喝退孙叔通,抬起手指着李恪,“高,扶苏,代朕为钜子解开荆麻!今日墨家业已归秦,这筚路蓝缕之途,亦当终了!”

扶苏与赵高急急领命,小心翼翼为李恪解开缠在身上的染血荆麻,扶苏还笑着偷偷拍了李恪一下,轻声说:“你师姊有孕了,以后无子只说,不可再提。”

李恪疼得呲牙咧嘴,恶狠狠答:“有孕就有孕,甚了不起么?我还有三位贤妻呢!”

作为第三位上场挑战的不自量力之徒,扶苏掩面败退。

解开了那些恼人的刺物,始皇帝抬手虚请,庄正说道:“钜子请坐。”

当即有侍者搬来竹席,在李恪面前摆正,李恪土揖,展袖而坐。

始皇帝亦坐正。

“今日请钜子来,其实是朕听了一件趣事。朕听闻,钜子本意以学室考入仕,结果不成,还为此补了戍役,这才在定襄关与恬卿偶遇,可有此事?”

李恪笑对:“确有此事。”

始皇帝也笑:“大秦的学室考想来是及不上墨家钜子试的,钜子连钜子试上都博得来彩,却为何会败在学室考?”

李恪故作认真地想了半天,轻声答:“照理来说,我该说学艺不精才是。可是如此却又对亡师不尊,故草民只能说,术业有专攻。”

“何为专攻?”

李恪挠了挠头,无奈说:“譬如学室考第十七题,考官问我,商君大婚时,以何肉同牢。”

始皇帝的眼角颤了颤:“还有呢?”

“嗯,大概是第四十二题?考官问我,丞相以酒赠韩非子,用得是铜爵,还是银爵。”

始皇帝重重喘了口粗气:“扶苏,你当年历学室考,考了几题?”

扶苏正色道:“前后三题!”

始皇帝又问蒙毅:“毅卿?”

蒙毅笑答:“臣当年求学,不曾隐瞒身份,令史不敢考,后我师亲来,前后出了九题,以至于连县令都觉得我师在刻意刁难。”

始皇帝冷笑起来:“九题便是刁难了?钜子,你那日一共考了几题?”

“五十题吧,臣对了四十九题,直到最后一题,考官问我,辕门立木之时,拔木的力士姓甚名谁,哪里人士,草民才不小心猜错了。”

始皇帝如夜枭似笑了起来:“五十试题,错了一题,原来这便是大秦素以公正著称的学室考核……去疾,去查!各郡,各县,一个也不许遗漏,都给朕查!凡徇私舞弊,作奸犯科,因私废公者,发云中,发长沙,朕要他们在蛮荒赎罪,至死不许埋骨中原!”

冯去疾急急出班,一揖到底:“臣并天下御使,领命!”

事已至此,所谓始皇帝亲自试钜子的戏码肯定是进行不下去了。事实上前有赵高与孙叔通帮忙,大秦诸公多少也了解了李恪的学养,始皇帝再行考核,也会给人不给法家颜面的感觉。

法家毕竟是大秦的国学,该给的脸面还是要给的。

始皇帝拂袖而去,蒙毅朗声宣布散朝,大朝会结束,诸公散去。

李恪闭目跪坐于人群当中,直到众人退场才缓缓起身,还未走出大殿门,忽有内宦奔行而来,高声喊道:“钜子,钜子!”

“不知公有何事唤我?”

内宦跑近前,喘了好几口粗气:“钜子,小人姓韩名谈,为陛下宫中侍臣,阉竖之人,当不得钜子尊公。”

“无妨的。”李恪笑若春风,浅身作揖,“不知韩公此来,所为何事?”

韩谈感激,回以深揖。

“钜子,陛下在书房等您,丞相斯,匈奴将军恬,陇西侯信,公子扶苏皆在。”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车府令高,瀛洲君贞宝亦在列。”

看来那才是正经的觐见啊。

李恪笑了笑:“有劳韩公引见。”

“钜子客气了。”韩谈又是一揖,弓着身子转身,“钜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