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昌县外一处连绵的山地之间,有条长龙正在缓缓行进。

这是安阳君的车队,满载着金黄的粟米和堆积如山的束脩。

在大秦的威压之下,暗流肆涌,天下皆知代郡那位不下乃祖的安阳君正倾尽全力攻伐巨野河泽。

野心家觉得他盯上了巨野泽的易守难攻,圣王的拥趸认为他不堪民苦,正在进行一场吃力不讨好的远征。

还有那些接触过他,听说过他的人们,觉得安阳君少年心性,惯不能以常理度之,或是巨野盗对他不恭,这才惹得少公子不快,非要灭匪以求心和。

可不管安阳君如此做的缘由是什么,他这一次是彻彻底底扬名了。

大秦一世,对世家的管束前所未有的严苛,天下蓄奴过千或有三五,但养士过千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而且身为反秦名士,想要在法吏的眼皮底下劳师远征,可不仅是辎重给养,行军布阵一类的问题!

人脉,脸面,金钱,渠道,各方联络,散击合进,其中种种在他人眼里根本连想也不敢想,可年轻的安阳君却真的做了……

他不仅做了,还做好了!

谁也不知道安阳君用了什么法子,安阳一路全无动静,可打着他名号的武士就能源源不断地出现在薛郡外沿!

那一车车辎重,一个个锐士都作不得假,有心人跑去安阳查探一番,突然间焕然大悟。

安阳君离家三年而未归,他根本就没有把自己的家臣带在身边,也没有遣回安阳老宅,他把这些精锐之士分散在天下各处,若不是此次剿匪,何人能知他已经有了如斯实力?

可这又带来了另一个问题……

不施恩义,不作相处,家主家臣分散在天南海北,安阳君究竟是凭了什么,才让这诸多锐士敢效死命的呢?

难道是人格魅力?

赵柏不知道,李恪这一手扯猫皮作大戏的手段已经把天下搅动得风起云涌,他一如既往地打着哈欠,满嘴抱怨着李恪大半夜拖他来林子里喂蚊子。

啪!

“大兄,这都两夜了,我们就不能回齐王寨食食火锅,听听嫂夫人调琴颂歌?”

李恪随手一巴掌呼过去,正中赵柏脑门,又拍死一只蚊子。

“两件事,第一,妙戈的琴是奏给我的,可不是招待你的,你在旁听则听矣,再敢要求,以后就去寨外值夜。第二,蚊子这种东西呢,吸血有讲究,似你这等张扬的b型血在的时候,它们看也不会看我,若是你不在了,我找谁挡灾去?”

“噫!”赵柏狠狠一巴掌裹在自己脸上,掴出一脸血,面目狰狞,“大兄叫我来竟是为了挡蚊子!”

李恪被他正义的目光瞪得心生愧疚,转开眼,姗姗说:“也不全是……你是主君嘛,臣下随时都会拼命,身为主君,哪有安居营中的道理?”

“可是眼看张县都快到了,根本无人来袭啊!”

“快了吧?”李恪不确定地说,“消息都撒出去好些天了,彭越再不袭粮线,梁山那儿可就真要断炊了……”

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李恪钻出车厢,站在车辕看着远方蜿蜒前行的火把。

他突然发现火把有一些凌乱,不在头,不及尾,恰是长龙三分之一,就譬如蛇之七寸!

有山风拂面而过,带过来隐隐约约,微不可查的厮杀声。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

赵柏跟着钻出车厢,手搭凉棚眺望远处。

“大兄,车队乱了呢。这样子,是车轴断了么?”

李恪淡笑着摇了摇头:“墨者打造的车轴岂是这么容易断的,那是狐狸上钩了。”

“上钩了?”赵柏瞪大了眼,“大兄,你也说此法古人用过多次,妇孺尽知,彭越就这般无智么?”

“传统战法之所以好用,乃是因为它正打在人心之处。世人皆以为你的粮草兵源出自北地,远道而来,截粮虽是行险,可让你安然筹备,全力攻伐,难道就不是行险么?”

“如此说来,彭越岂不是左右为难?”

“哪止他左右为难!”李恪朗声一笑,“由养!”

“嗨!”

“传我号令,收网,擒贼!”

……

山道所在,四五百水匪正在猛攻车队所在,遍野都是喊杀之声,随处可见倒伏的尸首和飘**着青烟的火头。

照理说看护车队的甲士不过二三十人,便是装备较水匪精良得多,可一人对付十几人,他们也当被很快消灭才是。

可车队的韧性却高得出奇。

突袭一起,护粮的甲士当时便向车驾靠拢,也不知砸了什么机关,硕大的轮毂登时便飞了出去。

巨大的车厢轰隆落地,遮盖粮秣的草席整个掀开,露出粮秣之间暗藏的匣舱。

舱板之后,暗藏护卫,一个个手持弓弩,对着扑向小路的劫粮水匪兜头便射。

自第一声水匪的惨叫响起,站在树后指挥全局的彭越就知道,他落入陷阱了。

粮队无粮,护粮的卫队也远不止三十人,按照每车五人计数,他们的数量也当有两百余人!

彭越在进退之间摇摆,才片刻没有下令,他就发现自己带来的水匪已经背离了自己最初定下的集中攻势,断其一指的方略,早已沿着山道化作了一团散沙!

可他偏还不能怪罪手下的水匪们。

护粮的卫队狡诈阴狠,被围攻的就躲藏在高耸的舱板和厚实的粮谷束脩后头坚守不出,无人关照的就从两翼合围,远远打开架势,仗着手中的强弩硬弓大射特射。

水匪们散不开阵势,只能放弃眼前的人数优势,均分四处,对每一个车驾发起围攻。

十几人对五六人!

眼下想要快速撤退已经成了痴人说梦,彭越咬了咬牙,索性带着身边最后一个百人队自最南处杀入战局,希望凭着局部的绝对优势,在埋伏到来以前抵定胜局!

安阳君的埋伏……究竟在哪里呢?

每一驾粮车都像堡垒,里头备有强弓、戈戟、皮盾、短剑,五六甲士躲在其中,攻虽不利,守却有余。

水匪们因为工种的关系甚少长兵,围攻之时缺乏手段,十几个人根本就近不了匣舱左右,唯有彭越领着大兵压上才能勉强破开残局。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战局拾掇得异常缓慢。

才不过砍碎了四座匣舱,彭越忽听到杀声皱起,由养、柴武一左一右,带着四五百兵以锋矢阵大举杀入!

柴武的兵马直击车驾后部,两翼前突,变阵包围,对着慌乱的水匪们大杀特杀。

由养带着人强袭彭越之后,双方人数相当,彭越当机立断返身,双方对冲,战作一团!

将对将,兵对兵!

短时来看,双方你来我往,不分胜负,可柴武在后阵如入无人之境,不消片刻,彭越就免不了被两面围攻。

彭越深知这一点,越战越急,越战越狠,一把铜剑被他使得大开大合,由养精研孟胜之剑,一时间居然被他压制得左拙右支,狼狈不堪。

这叫素来暴躁的由养如何能够忍受,他猛啸一声,双手持剑挡开彭越一击,反手便是大步向前,张开大手直接握住了彭越的剑刃!

鲜血飞溅!

由养狂笑着,抬起剑当头砍下!

“啊!”

一把渔叉自侧面袭来,噗一声刺中由养肩膀,将他推开。

手持渔叉的猛士面目狰狞,回头对着彭越惨嚎:“大当家!走啊!”

“精!”

“走啊!”

精的渔叉被由养生生从皮肉当中拔了出来,由养呲目狂笑,昂起头重重砸在精的鼻梁!

精应声倒伏!

柴武带着人越杀越近,重伤的由养激发手下越杀越疯,彭越身边又是二十几人分出,一边惨嚎,一边飞身扑向两边。

“大当家!走啊!”

“你们……”

彭越气得双手直颤,钟离昧杀出人群,一把拽住他发颤的手。

“大当家!莫让何精与兄弟们白死了!”

“啐!走!”

一声令下,彭越身边残存的四十几人组成矢阵,以钟离昧为矢锋,把彭越牢牢护在正中,杀透重围,扬长而去。

由养和柴武终于会师一处。

“老师!”

由养脚步一软,摔倒在柴武身上。他喘着粗气,满身是血,声音虽弱,却依旧中气十足:“狐狸跑了?”

“跑得太快,没截住。”

“嘁……收拢俘虏,清点死伤,想要再把狐狸骗出来……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