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片狼藉,断掉的简和长短不一的麻线洒了一地,在席子上随处可见。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可是月光皎洁,透过窗足够能照亮那方小小的矮几。

李恪低着头,伏着身,全神贯注绘制着镰刀的详图。

他很庆幸,幸好秦时的毛笔与后世不同,毛稀而短,墨也较后世浓稠,使用起来笔头坚韧,适合在简上书写蝇头小字,也足够承担起制图的重任。

若非如此,他也没有办法作出这么细致的结构图来。

最终的详图和头前放着的那张像极了“死神镰刀”的概念图全然不同,是一整套完整的结构图。

它们由三片木牍组成,其中既有整体图样,又有镰头和长柄两个局部,而且每个位置都标注了尺寸,各个部件的比例也基本合适。

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在李恪的思维里,diy前必须制图。

他甚至还用木简和细麻绳加工出一个包含柄头、镰刃和扶禾板三个结构的骨架模型给绘图做参考,以求在标注尺寸时能够尽可能的做到准确。

前前后后折腾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从日落忙到月升,详图终于要完成了。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

“公子,舂日将过,该食飧(sun)了。”

飧是晚饭的意思。

秦时物产不丰,黔首大多奉行一日两餐,早餐叫饔(yong),晚餐叫飧,也叫哺(补)食。

一般来说,早饭在食时吃,吃完开工,晚饭则会在舂日之前吃完,吃完正好睡觉。

李恪忙于制图,居然把吃饭的事给抛到了脑后。如今被癃展一提,他立刻就听到了肚子的抗议声。

好饿……

他赶忙搁下笔准备起身,哪知道一抬屁股,就有股酸麻劲从小腿直冲天灵,激得他嗷一声惨叫。

“公子可是摔着了?”癃展在屋外急切地喊。

“展叔,我没事。”李恪撑着几,抬着屁股呲牙咧嘴,“跪坐太久,麻……”

房门吱呀被人推开,癃展拄着棍,推着小车转进来,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哭还是笑。

“箕踞而坐,腿能舒服些许。”他想了想,又说,“奴会守口如瓶,不与夫人提及此事。”

李恪闻言大喜,撑着几艰难转身,随即两腿抻直,一屁股砸在席上:“得救了……”

看着李恪死乞白赖的样,癃展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了,他端起小车上的食案送到李恪面前,又提起油镫点燃,摆在几上。橘红色的火光忽明忽暗,只有黄豆大小,不会让屋里更亮,看过去,却能给人从心底带来暖意。

今天的晚饭是大名鼎鼎的豆饭羹藿。

其实家里每天的饭食都是豆饭羹藿,早饭如此,晚饭如此,几乎从不例外。

做饭的豆称菽,是秦朝普遍种植的豆类作物,耐旱,易熟。洒下种子,不必过多侍弄就能收获,而且一年有两季,五月岁中一收,十月岁首又是一收。

藿则是菽的叶子,鲜嫩时采摘,腌制后是秦朝最常见的咸菜,晒干又是好用的配菜。

每餐豆饭羹藿自然不是因为它们好吃,而是因为大部分无产无爵的黔首只吃得起这样的饭食,尤其是对李恪家这种劳力不济的家庭而言,更是如此。

想当年张仪形容韩国贫穷,就说过“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这样的话,足可见这种食物已经出名到可以代表赤贫的生活状态。

然而好不好吃都得吃,因为不吃会饿死……李恪提起筷子,认命地往嘴里扒豆饭。

口感一言难尽。

菽寡淡无味,含水量也低,为了长久保存又刻意晾干,很难蒸透,含在嘴里像石子,咬碎了又像沙子。

腌制过的藿恰恰相反,半碗水几片叶,豆叶子被熬化了,喝起来酸唧唧的,近似鼻涕……

这种饭根本就不能细嚼慢咽。李恪风卷残云般吃完,放下碗筷,抬起头打出一个响亮的水嗝。

嗝……

他赶忙捂住嘴,眼巴巴看着癃展:“展叔……”

“奴不会与夫人提及公子嗝食。”癃展头也不回,两眼直勾勾盯着摆在几上的结构图,如同看见了绝世的美人。

隐隐约约的,李恪感觉他的肩膀好像在颤:“公子,此图是您所作?”

“这屋里又没别人……”

癃展又拎起那个简陋的镰头模型:“此物呢?”

“虽然看着难看,但这只是参考用的,可以让制图更准确……”

癃展指着结构图说:“奴从未见过此种器具,不知作何用处?”

“镰嘛,自然是收割用的。”

“此镰模样如此怪异,莫非有神异之处?”

“说不上神异,就是做起活来能快些。”李恪挠了挠头,“展叔,家中可有散碎的木料?枝条也可以,最好长些。”

“奴的房中还有不少……”

李恪一下窜起来,三两下收起结构图,拔腿出门:“把镫灭了吧!今夜月朗星稀,犯不着废那油膏,可金贵!”

话音犹在,人已跑远。

癃展哑然失笑,抚着髯施施然吹灭油镫。月华之下,那张脸温润如玉,好似泛着光泽。

“公子早先以奇术论衡,改进桔槔,如今作的图又可比之墨家天书中的机关图版,实物……虽在木工上缺乏天分,但其才仍可谓天赋异禀……老师,当年您让我誓死保扶李氏母子,莫非是早看出了他的不凡?”

……

李恪三两步窜进癃展的小屋。

屋如其人,癃展的小屋收拾得很干净。他看到满墙的木工器械,还有堆在墙角的木料枝条,更看到两柄短镰靠在墙边。

短镰的木柄是新的,上面缠着细密的麻绳,既可防滑,又能护手。

他认出来,这就是他白天弄折的两把镰,不成想这短短的时间里就修好了,而且修得如此精致,比起原本那副半旧不新的样子足足上了好几个档次。

这镰是癃展修的?

李恪瞪着眼睛,扬起巴掌就拍在自己的脑门上。

“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展叔是木匠啊!”

秦时的手艺人称“工”,只有技艺高超者才称“匠”。癃展就是技艺高超的木匠,而且远近驰名,乡里每每回收到损坏的农具,遇到搞不定的就会送来他处修缮,癃展每次都能做得又快又好。

家里每年的口赋和户赋都是靠着这份手艺挣下来的,李恪读书写字的花销也全是这么攒出来的。

毫不讳言地说,癃展是家中最主要的半两钱来源,若不是为人忠义,早有贵人愿意降爵为他脱掉奴籍,让他自立了。

记忆里,严氏就说过这样的话:“癃展名为隶臣,实为家人,吾儿当以亚父之礼侍之,不可怠慢”。

只是自打李恪来到大秦以后,癃展从未在他面前做过木工活,以至于机缘巧合,他居然把这么重要一件事给漏了,竟打算靠自己那蹩脚的木工来加工镰刀。

业余的哪有专业的好?真是连老天爷都在帮忙!

李恪喜不自胜,拔腿回屋:“展叔,助我做镰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