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觉得,自己和刘季大概有些八字不合。

两人最早的交集产生在久远的苦酒里。那是旦和武姬定情,而武姬却是刘季的婚书对象,还是逃婚出来的……

为了给自己的好兄弟站台,李恪贡献了酿酒的机关兽狌狌,备了厚礼,铸了宝剑,撺掇着旦千里抢亲,不仅把婚约解了,还坏了刘季和吕公本该结下的良好关系,就连樊哙和周勃都被旦打了一顿……

说起来,那个站在刘季身后,缺颗门牙的虬髯恶汉,大概就是被旦打落牙齿的猛将樊哙吧?

第二次交集,肯定就是吕雉孤身背往,送上门的那份婚书。

吕雉本来应该成为刘邦的发妻,虽说夫妻生活不算和谐,但她最终会变成大汉朝神威赫赫的吕后,国母,无论贤名还是恶名,她的名声便是两千年后,也依旧在人世间广为传唱。

而现在呢?

她已经是李恪板上钉钉的老婆大人,连称呼都早已改成夫妻间的君郎,如今只等着李恪继任钜子,两人就会举行昏礼,合卺共生。

眼下应该算是两人的第三次交集,也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偌大的沛县,广阔的亭市,数得出的酒肆不下十五家,李恪好死不死居然正选中了刘季姘头王氏那家,又好死不死点了连刘季都喝不上的猴儿酒。

所以说……孽缘啊。

李恪心里哀叹,面上却半点不动声色,甚至连看也不看刘季诸人一眼,只是端坐在那儿,仪态大方,贵气逼人。

他的态度让刘季心里打起了鼓。

这里是王氏酒肆,酒肆中坐的都是每日听他摆谱吹牛的乡里豪杰,一个个都将他视作天命之子,他刘季能在沛县有大脸面,他们的推崇功不可没。

对他而言,颜面就是他混迹的根本!

前两年的时候,倒霉的武姬曾叫他丢过一次颜面,他用了整整两年才将那场风波大致揭过,即便是到了今日,本该成为他老丈人的吕大财主依旧不愿正眼瞧他。

现在这种危机又出现了……

猴儿酒虽说味美,可他也不是非饮不可。为了面子他不得不给眼前这个外乡人难堪,可故事不该这么演呐……

他还没说出口呢,这话怎么都叫这小子说完了?

这小子难道看不出,自己身后俱是猛士么?

想到猛士,刘季突然眼神一凝,终于看到了李恪身边那个似笑非笑的沧海君。

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站人,浑身上下捆着银索,银索的尾巴,紧扎着两柄儿臂粗细的短戟。

这位猛士……看起来似乎比樊哙周勃要猛一些?

不对!就算比起两年前单挑樊哙周勃的陈旦,此人也要猛上许多!

有这样的猛士作为护卫……这小子不会是什么大人物吧?

刘季的眼珠滴溜溜转,想了片刻,突然大笑。

他旁若无人地在李恪身边空位坐下,自顾自取一空盏,为自己添上凉茶。

“贵人说得哪里话!我刘季为吏护民,一查将阳,二查贼偷,观你仪态,能与此二者扯上何等干系?我只是想问,难得有此猴儿佳酿,贵人可愿邀我共饮?”

“不愿。”

“我就知贵人豪……啥?”

“不愿。”李恪回答得干脆利落,还抬起手指了指沧海,“我不好饮酒,不过我这友人慕仙酿久矣。一坛美酒他一人独饮尤且不足,如何能再分与你?”

刘季的脸上一阵青红,身后的樊哙再也忍不住,一抬脚就想把矮几踢翻。

可他根本没踢动……

一脚过去,木屑横飞,矮几四脚纹丝不动。

沧海拿肘支着矮几,懒懒散散掏了掏耳朵:“怎的,你等想在我口中夺食?”

儒以手拄剑,在一旁正身冷笑:“沧海,这几人可不是想夺食,只是想不出金钱,与你共饮而已。”

“原来是强抢!”

沧海哈哈大笑,抽出短戟,哐一声拍在几上,只一下就把矮几拍散了架。

李恪眼疾手快端住自己的茶盏,叹一口气,饮一口茶,随后放下茶盏,唤来早吓得六魂无主的肥,又取出一镒金锭。

“肥,我这友人手重,坏了你家家什,这镒金你且收好,快些换张矮几来。还有酒也要快些,我等一会儿还有要事要办。”

肥绰绰诺诺,不敢伸手。

刘季再次大笑:“肥!贵人盛情,还不速速照办!便将我常用那张矮几取来,那是黄梨木的,几面光滑,结实雅致,正合贵人使用!”

李恪意外地扫了刘季一眼。

明明受了奇耻大辱,他的脸上却看不出半分不满,就连眼神当中都不见阴霾,就似真的全不在意。

啧啧啧,果然非常人啊……

李恪心底感慨一声,抬手把肥叫住:“肥,肆中美酒当不止一坛吧?”

肥的脸上更加挣扎。

善于察言观色的王氏大概是看出了什么,奔上来,扯着肥的白膘把他扯开,连声应呼:“不止,不止,本肆店小,尚有三坛!”

“那便都取来吧。”李恪淡淡笑了笑,“多摆张几,七杯盏,再随意切些肉来。”

“诶!好嘞!”

王氏喜极而唱,酒肆当中登时喧哗重启!

清扫,架案,置几,摆盏,见不得三色的肥早被王氏打发跑了,她亲自跪在席间侍奉,一口一声客官,连声音都散发着浓腻的甜味。

酒盏齐置,李恪不饮,沧海一人独据两坛,刘季四人与儒共享一坛。

周勃、樊哙、卢绾,传说中的发迹前刘季三大打手……

李恪自顾自饮着茶,看着沧海和樊哙对骂,又看着儒和周勃对饮,下首的刘季喜气洋洋,叫王氏斟了满满一盏,向着李恪抬手而敬。

“贵人场面,刘季谢过!”说罢,他一口干掉盏中烈酒,挤眉弄眼僵了半天,呼出浓浓的酒气。

李恪端起茶盏小抿一口,笑着问:“青天白日,亭长不需当值么?”

刘季哈哈一笑:“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这亭长本就是乡里抬举,甚管束市亭之事,我做不来,唯以有能者治能事,沛县方能有此太平盛世。”

“亭长倒是颇有见识。”

一句恰到好处的恭维,刘季喜笑颜开:“不知贵人仙乡何在?”

“雁门,楼烦,我是墨家学子,并非甚贵人。”

“贵人欺我眼拙不成?”刘季红着脸打了个酒嗝,“发髻白玉,世所难见,腰畔宝剑,价值连城,还有贵人的铭文玉牒,若你非贵,世上除了咸阳那位,还有哪人当得上贵人一说?”

“不过是些装点门面的物件,何必在意?”

“我等俗人岂能不在意?”

李恪没想到刘季的酒量居然会这么差。他大概是醉了,声音越来越豪,听得李恪眉头直皱。

他突然站起来,哐当一声抬脚踩在矮几上,在李恪面前露出他满是黑毛的脏腿。

李恪觉得自己的眼快瞎了。

真真是活见鬼了!

他的眼前岂止脏腿,大秦的绔可是没裆的!

眼瞎了眼瞎了眼瞎了!

刘季骤自在那儿胡吹大气:“不瞒贵人!别看我今日落魄,可我天生脚踩星宿百单八,命中注定……”

“沧海,儒,走人!”

“噫?”

李恪急惶惶站起来,双眼通红,厉声疾喝:“我说!走!人!”

说完,他拔脚就走,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投胎之魂,儒和沧海不明就里,只能跟着站起来,翻出窗户去追李恪。

一时间,矮几上杯盘狼藉,只剩下刘季四人。

樊哙怒得头发直立,咬牙切齿:“兄!且让我取了兵刃,取那几人狗命!这些……这些……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旁卢绾也是怒不可遏,就连沉稳些的周勃都是面色涨红,根本不知是酒意还是怒意。

众人之中,唯有刘季不怒。

他不仅不怒,眼看着李恪等人跑远,还回过头,对樊哙三人露出奸计得逞的笑脸。

“猛士又如何,还不是被我区区小计,吓得屁滚尿流?”他得意洋洋,箕踞入席,长脸之上神采飞扬,哪里有半分醉意,“三坛仙酿,十斤好肉,现如今……都归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