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猛无铸的霸下,高耸入云的碑楼,莽莽山林枝叶横飞,鹰鹘之流疾冲天际,虎豹恶兽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就连近在咫尺的小兔和山鸡也不能让它们片刻驻留。

李恪打着哈欠看着面前的画板,越看越觉得何钰的画功有天赋庇佑,明明只是线条堆积起来的简笔,然而远近,层次,轻重,体态,神貌,无一不处置地恰到好处,就连天上堆积的卷云线和霸下蹬踏地面的凹陷和裂纹都顾及到了。

这种感觉,让人恍惚以为看到了热血漫画中怪兽登场的分镜。

“真是天爷赏饭吃啊……”李恪感慨了一声,勉力抬起下巴,把目光从地上的图板转向面前眼巴巴的两人,“现在牛羊入了吧?大晚上给我看这种东西,是怕我睡着么?”

何钰的脸色登时就黑了,只是一想到眼前就是汽机室那一屋详图的作者,她才强忍下来:“李师哥……”

“不敢当。”

“此乃我这几日作下的霸下全图,邹师哥说您长于机关,精擅制图,我这才取来,想请您品鉴一番。”

李恪扫了儒一眼。

“先生,何师妹这图……”

一言难尽是吧?

李恪了然地瞪了他一眼,转回去又看图板。

画是好画,线条明晰,边角硬朗,乍一看全然不像出自一个十五六的小丫头之手。想练出这等笔力,除却天赋,还得有足够的爱好和数十年坚持不懈的苦功。

只是那个摇头晃脑的霸下着实霸气侧漏,光是吡牙裂嘴的样子就显得不凡,更别说那两对粗壮的,毛发横生的足肢了,换算一下比例,那些探出来的利爪怕不是得有两三尺长。

这还是机关兽霸下吗?根本就是只单纯的霸下吧?

李恪叹了口气:“画耶?图耶?”

“自然是图!机关全图!”何钰满脸涨得通红。

“机关全图啊……画得真好,烧了吧。”

李恪随手一抛,把霸气的霸下丢给儒,儒应了声唯,当即就要把了不起的机关全图扔进火堆。

何钰张牙舞爪扑了上来:“你们做甚!哼,什么三墨一脉说得好听,不还是怕我将霸下的秘密带去楚墨,交在大兄手里!”

这就是儒不愿直言的原因,三墨分歧由来已久,百年竞争,早就把仅有的信任耗得精光。

无论李恪如何处置这幅所谓的机关图,夸也好,驳也罢,或是像现在这样从心烧了,何钰都不会从技术层面去考虑根由,她能想到的只有三墨争斗。

想到这儿,李恪突然发现,送上门来的何钰其实是一个极好的契机,通过她,李恪完全可以先一步让楚墨知道他的所思所想,进而为拿下楚墨之后的两脉融合奠下基础。

至于这么做会不会把自己的看家本事亮出去,会不会偷鸡不成,叫楚墨那位天才假钜后来居上……

别逗了……

李恪感到振奋起来,看着火光下争吵不休的何钰和儒,越看越觉得天造地设,男才女貌。

“儒,机关图板有几大要求。”他抬手止住争吵,朗声问儒。

儒愣了愣,赶紧回答:“一曰准,二曰真,长、宽、高、厚、角度、间距、比例、细节皆要考究,无关之物一概剔除。”

“机关图板又有几大类?”

“由粗至细,分草图,概念,整体,局部,结构,零件。”

“机关图板需含几大要素?”

“图象,标号,位置,尺寸,比例。”

“课业精熟,善。”李恪满意地点了点头,“何师妹,不知对儒口中的制图之说,你又认同多少?”

“这世上哪有这般作图的……”

“我等一直便是这般作图的。”李恪自顾自地说话,全然不顾自己的话正对何钰带来多大的冲击,“机关图版是机关制作的先导,其作用就是指导工匠制作实物。若是图板不够明晰准确,不足以让那些对机关术一窍不通的工匠们一眼看懂,它就失去了作为图板的价值。”

何钰从李恪的话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张开口尖声反驳:“墨家岂会有不通机关术的人!”

“墨者自然有些机关的基础,可他们能精通百工么?越是精密的机关越需要百工合作无间,墨子在世时,四大家齐聚苍居,成就霸下。鲁慎子之后,墨家开始闭门造车,机关术一代不如一代,所谓的最高杰作居然只是粗陋的兕蛛。楚墨号称机关秘术冠绝天下,可曾想过这当中的缘由?”

“可是……可是如此制图,岂不是要先有实物,才能拆解比对?”

原来楚墨还是有些门道的呀。

李恪心里暗叹了一句,耸耸肩回应道:“所以才要推行标准化零件,还要将各类常见结构整理出来,熟悉,适应。苍居并没有这么多研发,你以为儒他们每日画的都是什么?”

“标准?整理?”

“你去过汽机室吧?为了方便检修,那里有我作的汽机室全图。木牛是儒和几位师兄妹整治出来的,因为一直不曾定稿,霸下也备有他们画的全图,你大可以拿去比对一番,看看其中有多少相似的结构,所用的主要零件尺寸又是否真的统一。”

“你愿意再让我看一眼赵墨秘图?”

“哪是什么秘图。”李恪失笑道,“霸下对墨者没有秘密,你不仅能随时观摩图板,也可以寻儒学习制图之法,无论文理,实图皆由你便,抄录可也,叫人送去寿春亦可也。”

儒在一旁听得大急:“先生……”

李恪伸手一拦,看着何钰一脸正色:“不过先旨申明,霸下中会教你画图的唯有儒。若你要向他求教,便要照准他的要求行事。儒这人有些古板,可不会因为你出身寿春便对你放松了要求。”

这一次何钰彻底震惊了。

三言两语之间,李恪不仅向她开放了整个霸下,让儒教她作图,还明白无误地表示,允许她将这些送回楚墨去。

授之以秘,宣之于敌!

难道说他就从未担心过这场假钜子之争的胜败?

何钰突然想起来,李恪曾提起过兕蛛。

这件被翁和大兄视作楚墨最高技艺的机关兽在他的口中,却只剩下粗陋和不知所谓!

何家数十载的苦功,三代人的辛劳,难道真的这般不堪么?

她又回忆起今早的参观,那布满整面墙的结构图板,还有这些日子儒口中对李恪的点点滴滴,以及李恪对她所画的那幅图板的评语。

画得真好,烧了吧……

她为这幅图耗费了整整三日,每一笔都是深思熟虑,完美体现了墨家机关图的传统工艺,形、神、气、魄,可在李恪和儒的眼里,它一钱不值。

事实上,现在连她也觉得手上的图板一钱不值……

何钰失魂落魄地把图板丢进火里,转过身,对着儒一揖到底:“请邹师哥教我机关之道!”

儒为难地看着李恪,欲言又止。

李恪只是笑了笑:“她的基础很好,别荒废了。”

……

那之后,霸下里就生起了玄奇的一幕。

儒向来把李恪的要求放在最高位,既然李恪要儒倾囊相授,他自然毫无保留。

晨颂,驾车,补给,检修,他做什么都带着何钰,手上常年一幅戒尺,稍有错失就是一声痛呼。

何钰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等管教,被儒打得狠了,小手整日都有肿痕难消,而她还要用这样的手画图,从简单的标准零件到复杂的机关整体,且无论画得好坏,儒都能从中找出错漏,然后当着她的面丢进炭盆。

“烧了,烧了,烧了,烧了……”

一连好些日子,霸下中传出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从早到晚,一刻不歇,让墨者们充分感受到了李恪的决心。

他是真的想在假钜子之争前就让楚墨知道,苍居的机关术究竟已经发展到何等地步了……

葛婴第一个表示反对,被李恪三言两语打发了,接着又是辛凌,难得地碎碎念了半个时辰,就为让李恪放缓节奏,等到假钜子之争以后再向楚墨发动文化侵略,结果李恪依旧不理。

他们终于请动了慎行,在一天夜里,李恪也第一次向众人坦露了心中所思。

“老师,你觉得以楚墨的基础,需要多久才能将儒教授的东西融会贯通?”

万事抵定,如此,一十六日。

始皇帝三十年,端月十三,整整在山中跋涉了二十八日,霸下终于在存料耗尽的前一刻穿出了莽莽丛林,进入到湘离二水之间的广阔平原。

儒带着何钰骑着木牛循水打探,这才知道大伙已经进入零陵县境,距离城池仅剩下四十余里。

“幸好没有在山里抛锚……”李恪长舒了一口气,指着地图上城外十七里湘水畔的一处标记说,“霸下停在那儿,整修,清膛,补给,我等在零陵城驻停三天,然后去大渠,将岭南的事情彻底了结。”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