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市。

平时到了这个点,里巷上往往是人来人往,农歌欢唱。可因为那场即将到来的冻雨,今日的这个时候,依旧留在里中的人却不足三十,街巷上空空****,形同鬼蜮。

秋风扬沙,枯叶四散,又为这种寂寥添加了一丝荒冷的味道。

李恪与严氏一道坐在东厢,母子二人正在叙话,癃展今日很少出屋,大概是全身心投入到脱粒机的制作当中,已经无暇他顾。

“媪,您说家中盖个小楼如何,我去郑安家看了一眼,四厢两院的结构极好,一家人既能亲近,又互不打扰。”

严氏白了李恪一眼,就着天光继续看书:“家中哪有那么些人住得了四厢。”

李恪兴奋地掰起指头:“区区四厢哪有住不满的道理,您和展叔住东两厢,我住西两厢嘛。”

“大兄……”严氏叹了口气,“你展叔不愿住厢房的。”

“您亦劝不动?”

“若是劝得动,你展叔也不会将小屋盖在门边了。”严氏轻声说道,“虽说为娘与你皆不拿他当隶臣看待,但他十数年如一日坚守着为臣之道,从未懈怠,往日未有,以后也不会有。”

“那岂不是要再盖一间?”李恪有些泄气道。

严氏失声轻笑:“你只说了东两厢,西侧也有两厢,莫非你打算一个人住?”

李恪嘿嘿一笑,挠着头小声说道:“您可以帮我收个阿弟啊。”

“阿弟……林氏终究不行了吗?”

李恪抬头看向窗外,就像能看到小穗儿的家似的:“巫医来瞧过了,说就这三两日光景,到时小穗儿便是孤身一人了。”

严氏放下手中书卷,理了理滑下的发丝:“如此说来,为娘倒是要抽空去看望一眼。”

李恪大惊失色:“媪,这几日风大,气温也降得快,您身体未健,哪吃得消出门远行!”

“愚子,过继养子岂可没有林氏许诺?为娘不去,又怎么为你收个阿弟回来?”

“如此……唯!”

“恪,为娘一直想问你,冻雨将至,家中的粟田虽然打理完了,里吏家却还有近半,你为何会呆坐家中,弃旦一人奔忙?”

李恪万般苦恼地拧巴起脸,答道:“回里的时候洒了鱼饵,本想静坐家中等鱼上钩,哪知道那条鱼磨磨蹭蹭。早知如此,我便随旦一道去了,多收一些也是一些,总好过在家里徒费光阴。”

严氏也跟着皱起了眉头:“你说钓鱼……”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癃展:“夫人,公子,里典服孤身来访。”

李恪大喜过望,噌一下站起来:“媪,鱼上钩了!”

严氏这才恍然大悟。

她展颜一笑,朗声说道:“大兄,麻烦向里典告罪一声,就说我身体抱恙,不得亲迎。”

“唯!”

“恪,代我去迎一下里典。”她对着李恪轻声说,“为娘不知你要做些什么,不过你长大了,有想法便放手去做,万事有媪。”

“唯!”李恪躬身长揖道。

……

李恪在前头引路,里典戴着帷帽跟在后头。

两人几步穿过小院,路过桔槔时,他停住脚步,摘下帷帽端详了许久。

“里典,若有兴致便亲自试试,反正家中水也不多。”

里典失笑摇头:“试过了,装设机巧,各有千秋,叫我看了许久也没看出门道来。”

“若不是故弄玄虚,怎请得动您亲自登门呢?”李恪坦然一笑,“请。”

“请。”

两人前后步入东厢。东厢里一如既往,整洁得简陋,严氏跽坐在炕上,神情凝肃。

“夫人,若早知你抱恙在身,我便带些滋补过来了。”

“里典切莫客气,还是如往日般唤我严氏为好。”严氏不卑不亢应答一句,撩手作请。

里典拱手一礼,至左首席上跪坐,李恪步到右首,与其相对。

三人坐定,癃展推门而入,给每人递上热汤,其实就是开水。

这样的场面是不合礼数的。

里典是苦酒里主官,又是不更民爵,即便是屈尊拜访治下,也该和严氏一道坐北,占据主位。

但严氏就这么指引了,而且从头至尾端坐正中,没有表现出一点起身的意思,里典总不能强行坐过去。

接着李恪又坐到里典的对面,而不是像一般小辈那样站在边上伺候。

这说明严氏母子并没有把里典当做主官尊长来看,甚至连这一次与里典谈话的主角都不是严氏,而是李恪。

我屈尊降贵而来,便是来受你等黔首侮辱的吗?

里典胸中不平,面上却不动神色,眼睛微眯着,在严氏和李恪身上游弋,想要看出这对母子背后的依仗来。

严氏颔首。

李恪接到信号,端起汤碗朗声说道:“里典,请。”

里典一拂袖子,冷冷应答:“热汤便不必吃了,严氏抱恙,我等还是开门见山,也好节省些时间,让严氏好生休息。”

李恪不以为忤,轻声一笑放下汤碗:“您说,小子洗耳恭听。”

“我此来是知会你等一声,烈山镰与桔槔的改制之法,我会遣人送去县里,此二物毕竟是出自你手,若上官到时询问,你要妥帖作答。”

“小子明白了。”

李恪垂下眼睑回话,样子恭顺地反倒让里典愕然起来。

他低声喝问:“你不求赏?”

李恪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连声音都不见起伏,仿佛这事与他毫无关系。

“常言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里典虽不是天,却是我母子的主官,赏是恩义,不赏是道义,求有何用?”

看到李恪这种状态,里典心里越发忐忑:“你不愤懑?”

李恪极尽礼貌地露出微笑:“若说我心中没有怨气,想来里典是不信的。不过小子区区一个黔首,怨不怨的也无甚关系,您只当看不见便是。”

“烈山镰毕竟是你所作……”

“烈山镰结构简单,既然您已经拿到手里,想来也叫木工看过,应该是笃定能够仿制,您才会说出之前的话吧?”

“仿制确实不难,但听闻烈山镰有专门的使镰之法,与一般短镰不同……”

“一些简单的应用而已,叫使镰的人多试几次即可。实在学不会的话,里吏家会,小穗儿会,除此之外,里中还有八户人家也会,又不是只有小子一人会使,便是小子真有些不识好歹,此事也不妨碍的。”

李恪的声调平静如水,里典感到窒息似的难受,心里只想大吼。

那看似扯闲篇似的漫谈,说的全是里典先前准备好的词,如今从李恪嘴里说出来,除了讽刺,还有种别样的意味。

里典的节奏被打乱,一下子失去了主动,可话又不能停,一停就会让他越发被动。

他只能顺着先前的准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还有那桔槔……”

“桔槔?”李恪的声调第一次有了变化。

“桔槔的改制也是你所作……”

“实物、图例、符文皆在您手,此后自然是请高人破解呐!小子已经受尽委屈,您总不能还指望小子会尽心尽力为您奔忙吧?”

李恪声音里的情感从未如此丰富过。里典惊醒抬头,四目相对,对面的眼睛似笑非笑,仿佛能看穿人心。

里典后悔了,桔槔的事,根本就不该现在就提!

此话一开,兵败……如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