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生啊……
李恪从食案中挑起片薄如蝉翼的鲈鱼,沾了点酱,紧闭眼,深吸气,然后……
还是丢掉了。
开玩笑,古人连去腥的料酒都没有,食生鲜……疯了吗?
他暗暗撇嘴,反手把食案推到蛤蜊面前。
“公子不食吗?”蛤蜊飞快地把鱼肉塞进嘴里,一面食一面问。
“不食,这般腥腻,算甚入口之物。”
“腥腻?”蛤蜊砸吧着嘴品味一番,“脆而香甜,入口即化。云梦鲈鱼天下至美,何来腥腻之说?”
“你喜欢便好……”李恪无语地看着自己渔夫出身的家臣,扭头又去看另一侧的沧海君。
沧海君不爱吃鱼,同是食生,他更爱吃生肘子,而且从不用刀,直接嘴啃。
那一口下去,可怜的肘子血沫直冒,皮开肉绽,看得李恪脸色惨白……
始食生者,其无后乎?
以后!
绝对不食生!
谁食生!
谁是后人生的!
他哆嗦一下,还是决定找蛤蜊搭话。
“蛤蜊,我记得你出身云梦大泽?”
“是,大泽正中有处雾岛,名曰崎洲。那里水道曲折,便是老船工也不愿多行,他们怕一去不返。”
“这般隐秘之所,当年你丈人是如何寻到你的?”
“他被水贼追赶,慌不择路才入的水道。若不是恰巧叫我遇上,便是侥幸不沉于泽底,也叫附近的水贼撵上了。”
“缘分呐。”
“是啊……”
李恪突然想到:“此番我等要在江陵逗留几日,机会难得,你就不想回去看看?”
蛤蜊茫然摇头:“公子,蛤蜊出泽时,家中早已无亲无故,便是同寨之民也不过三十余人。大伙散于岛上,寻常难得一见。您要我回故土……去做甚呢?”
“呃……”李恪怔了半晌,颓丧说道,“算了,食你的鱼。”
“唯。”
话题突兀结束,李恪无事可做,只得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四下观瞧。
食肆当中顾客不多,而且都是舍中住户。
靠窗处有三名剑客环坐,面前各置浊酒一坛,案中摆满肉食甜酱。
这三人中,唯有背对李恪之人与其余不同,他也饮酒,但食案无肉,仅一份豆饭,一碗羹藿。
李恪已经会辨识墨者了。此人打扮虽和同桌之人无二,背上的剑也是普通铜剑,可他的身份却是墨者,说得更准确些,应该是墨卫。
墨卫游侠天下,从出现起便以护卫、刺杀为业,而且专刺秦官。
李恪不知此人逗留江陵所为何事,不过既然堂而皇之住进了墨家客舍,想来也不可能有谋刺的打算。
可谁成想,那个墨卫突然说话:“仇兄此次有意刺腾,却不知人手可够,我兄弟三人又否能入你法眼?”
李恪登时就傻眼了……
刺腾。
刺是事,腾是人,翻译过来,就是刺杀一个叫腾的人。
天下名腾之人不知凡几,但在南郡,能让人不指名便直言交流的,好似只有郡守一人。
南郡郡守腾,韩之旧将,灭韩名臣,事秦至今十余载,历任南阳太守、内史令、南郡太守三职,是大秦名臣之一。
李恪还知道,郡首腾是张良深恨之人,一直想要杀之以报国仇。
而恰好,张良坑害沧海的时候,所用化名就是韩仇……
世事不会这般巧吧?
更何况这里可是江陵,在腾的地头谈刺腾,楚墨的据点不要了?
李恪惊疑地望向墨卫交谈的对象,也是食肆当中,除他们两桌外唯一的客人。
那一桌两人对坐,墨褐,草履,头戴帷帽,掩住正脸。
二人一高一矮,身高者腰佩慎子墨剑,身短者怀插一柄灰扑扑的奇特短剑,剑式极薄,连鞘也不过一指厚度。
李恪心中无语。
墨褐之人正点食飧,身在舍中藏头遮面,变装的槽点这么多……
张良看来是打定主意,准备要墨者给他背锅了。
李恪回忆着张良身形,抬头望向高个之人。
那人说:“井古兄高义!腾为暴秦走狗,压榨百姓日甚!此人不杀,民愤难平!”
井古,也就是那个墨卫振奋道:“仇兄愿意用我兄弟三人?”
“有君襄助,此事必成!我等不若……”
“你等不若自出吧。”李恪冷声插嘴,“杀人偿命,未遂重刑,虽说免不了去郦山走一遭,但你们至少不会坑害舍人,也算得上敢做敢当。”
张良的声音当时冷然:“墨家之地,也开始有暴秦走狗了?”
此话一出,以井古为首,侠士三人同时怒起,利剑出鞘直指李恪。
李恪根本不看他们,施施然摘下假钜子令,啪一声拍在案上。
井古瞳孔猛地一缩:“假钜子?”
蛤蜊站起来,挺胸直视井古:“悖妄之人,还不收剑!”
井古咬了咬牙:“你虽为假钜,然楚赵不同属,你为暴秦张目……”
“楚墨之卫,连尚同之义也能忘么?”李恪冷冷道。
“尚同……”井古挣扎道,“上从贤正,则下同之,若上无贤正,下何以同!”
“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无外乎会受人蛊惑,欣而替罪,子房兄,是如此吧?”
“受人蛊惑……子房兄?”井古大惊,慌忙扭头看往张良。
张良苦笑着摘下帷帽,露出那张黑纱遮掩的俊逸帅脸:“不想恪君不仅是墨者,还是赵墨的假钜子……”
沧海君嚯一声站了起来:“张子房!多日未见,尚安好否?”
张良脸上苦笑更浓:“沧海君福泽深厚,那日之局……”
哗啦啦,银索松落。
沧海君根本不等张良说完,一声暴喝,飞戟便似流星般飞向张良!
锵!
龙吟之声骤起,那个始终不曾说话的矮个男人站起来,扬剑,一抹。
那柄短剑以极快的速度在空中搅动,黏住飞戟,巧劲一拍。
只听金铁一声交击,直刺的飞戟轨迹骤变,直挺挺下坠,咄一声刺入桌案,直没入柄。
沧海君大笑着抖索收戟,双臂高抬,摆出战姿:“小子好手段,阻我好事,可敢报名?”
“榆次,盖尤。”
“榆次人……姓盖,剑客盖聂是你何人?”
“正是家翁。”
“居然遇上故人之子……”沧海君舔了舔嘴唇,冷声说,“我与张良有私怨,你且退下,我不愿以大欺小!”
盖尤抬手掀掉桌案,持剑护在张良面前:“盖家尚无见雇主身死而不救之过往。”
“你……想与我为敌?”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既如此……”
“沧海!”“尤君!”
李恪与张良同时出声,叫住二人。
张良问李恪:“恪君欲要保腾?”
“子房兄又何必明知故问?我不在意腾之死活,只在意你墨褐草履,还在寝浦招贤论事。你欲墨家为你挡灾,不知可问过我墨家意愿?”
“墨家意愿?”张良轻声一笑,“墨家不是反秦么?”
“反不反秦是墨家的事,却不代表子房兄就能妄用墨家之名行事。”
“既然假钜子不愿意……”张良大笑,弯腰拾起帷帽,罩在头上,“张某告退便是。”
李恪故作惊奇道:“你以为你走得出去?”
“墨家三脉,赵墨反秦之志最是薄弱,昨日听闻赵墨要来,我便在城中稍做了一些摆布。”张良把帷帽摆正,安然说道,“你猜,若我离不得客舍,江陵城中将会如何?”
沧海猛地踏出一步:“我管江陵如何!”
李恪抬手摁住沧海,笑盈盈看向张良:“子房兄,结怨了呀。”
“自你巧计救下沧海,你我之间,便已经结怨了。”
“也是。”李恪哈哈一笑,“半个时辰后,郡守腾会知道有人欲借墨家之名谋刺。”
“不是张子房欲借墨家之名谋刺么?”
“我在楚地人地两生,如何能查出刺客身份?”
“此言,在理。”张良深深看了李恪一眼,“恪君,山高路远,后会有期。”
“与你还是后会无期更好。”
李恪嘟囔一声,目送着张良、盖尤高调离舍,沧海君怒气冲冲坐下来,一扬手,要了五坛浊酒。
井古结结巴巴凑上来:“假钜子,我等方才着道了?”
“是呢……”
“那仇兄……不,那子房究竟何人?”
“旧韩贵族,五世韩相,张良,张子房。”
井古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恪懒洋洋坐下来:“井古师兄,此人这副打扮,在客舍宣扬刺腾多久了?”
“约十余日……”
“还真是生怕人不知晓……”李恪深深叹了口气:“结怨了啊,张子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