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熟悉的铃响,声锐而脆,余音不散,这说明又一个“日出过半”到了。

李恪睁开眼,留恋地扫了一眼这间他亲手设计的屋子。

来到秦朝一年有余,这里承载了他太多的记忆,而今天,或许是他住在这里的最后一天。

昨晚严氏哭了一夜,呜呜的哭泣声穿过大内,从东厢传过来,搅得李恪心中难安。

那哭声一直持续到下半夜,直到稚姜端着油灯推开了他的房门,严氏捧着一摞衣物走进来,换掉了摆在榻尾的旧衣。待她们离开后,李恪偷偷看了漏刻,夜水十一刻刻下七,也就是凌晨零点到一点之间,人定。

如今这件衣服就摆在他的脚边,那是一件纯黑的深衣,唯有衽色雪白。

李恪平素的深衣都是白色,但裁剪的夏布多是从集市上买的,可这件却是严氏买了苎麻,一丝一线亲手织起来的,染布的时候李恪就曾在院中见过。那时他便猜测,李恪所为都是为了今日。

今日,拜入墨家,从此以墨者身份行走天下,践行墨义。

“启程了……”李恪轻轻对自己说。

他脱掉裲裆,赤着身抖开衣料,怀着虔诚把自己埋进深衣宽大的布幅里。

孔颖达说:“所以称深衣者,以余服则,上衣下裳不相连,此深衣衣裳相连,被体深邃,故谓之深衣。”

他直到今日才真正明白了“被体深邃”这个词的意思,冰凉的苎麻贴在身上,背后是一个母亲的决断和期盼。

压完衽,系好带,李恪下炕系上长韤,再穿上崭新的“黑履”。他年未及冠,所以发髻上不需要戴冠,吕雉进屋为他整理好散乱的碎发,又取下他脑袋上的玉笄,换上新削的木笄。

严氏推开门走进来,也着深衣,及腰长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只在发梢处挽到一处,用窄幅黑巾扎紧,衣着大半与吕雉一般无二。

她温柔地看着李恪,眉眼处能见到淡淡的妆容。

“恪长大了,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就像你大父年轻时的样子。”

“媪……”

“日出时分,稚姜已经把拜谒送去钜子住处,你展叔出门更早,端着一斗精米去了田典妨那里。虽说里中今日遍地贵人,但我们与他不近,为娘想,还是田典作为见证更合适些,有他帮衬,才显出我们对拜师礼的郑重。”

她握着李恪的胳膊,絮絮叨叨说着琐碎,显然是不想李恪说出歉疚的话。李恪只能任由她牵着,低声回答道:“一切皆凭媪做主。”

“为娘昨夜做了梦,忆起你小时后柔弱的性子,虽然聪颖懂事,却只会听从。可自从那次患病,在生死当中走了一遭,性子就果断了,而且善思,解读圣贤的时候时常有自己的想法。其实为娘那时便知道,你不喜儒家。”

“其实也不是……”

“不要辩驳。”严氏用眼神压住李恪要说的话,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儒家重礼,务虚少实,当年你翁也不喜欢,你大父、伯父他们也不认可。为娘只是不想你再打战了,李氏在战场上拼杀了百年,最终却被效忠的主君舍弃……谁知最后,你还是上了战场。”

“我可没上过战场,战场冲杀是旦的事,从头至尾,孩儿都没进过匈奴的弓马射程……”

“到此时还不忘犟嘴,与你翁一模一样,那日家变……”严氏苦笑一声,“算了,今日不提那些丧气,为娘会等着,等着我儿学成,封侯而归。”

“唯!”

……

辛府门前聚满了人。

今日一早,李恪要拜入墨家求学的消息便随着田氏的快嘴传遍里中,乡里们惊奇之余,纷纷聚拢到辛府门前,沿道两边。

李恪是苦酒里的骄傲,他们相信李恪终有一日会成贤封圣,传名师子。

大伙在闲谈中多是感慨墨家的好运,但细细想来又觉得除了墨家,天下百家也再无一家能配得上自家的先生。

可闲谈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一个个贵人出现在闾巷的尽头,领头的是公子扶苏、槐里君李信和中陵君严骏,三人并肩而行,谈笑自如。

然后是司马欣,是旦,是县令汜囿,郡尉伍迟,诸多里中少吏跟班似陪在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

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是来观礼的!皇天贵胄亲来观礼,身为李恪的同乡,乡里们与有荣焉!

食时终末,辛童贾亲自大开院门,观礼的贵人们鱼贯而入,接着一身纯黑裋褐的慎行在憨夫的搀扶下先一步走出来。

他的装束一如往常,但裋褐是新的,草履是新的,插在发髻上的树枝都是今早新采的。

他甚至作了沐浴!

严氏的拜谒正被他握在手心,老头难忍激动,粗糙的手指贴着木简一遍遍地抚摸,好像怎么也摸不够。

【邯郸严氏携子李恪拜谒,请入钜子门下,顿首以告】

简简单单的话语,却不是常规那样用笔墨书写,而是仿了古法,用刻刀一笔一划刻在木简上,连用的字体都是最传统的周大篆。

这是一种仪式,意为“刻简不悔”。普通拜师讲究事师如父,但下了这样的简,却表示严氏要把李恪完整地交到钜子手里,此后生杀打骂悉听尊便,就是以后告到官府那里,凭着这片木简,官府也可以用“非公室告”的理由拒绝立案。

这种作法或许并没有什么意义,毕竟慎行怎么都舍不得把李恪干掉或者卖掉,但其中沉甸甸的诚意还是让他感怀莫名。

他这辈子第一次大张旗鼓,要用最庄重的礼节收下李恪这个学生,还打算克尽全力,把他培养成墨子一般的圣贤,如今回报来了!

不仅是这份庄重的礼节,更重要的是李恪的身份!

邯郸李氏……

李氏的郡望不在邯郸,邯郸李氏唯有一支,那便是赵武安君,李牧!

李恪未来如何?墨家未来如何?老迈的慎行不知道,也看不到,但他终于怀上了希望,而希望是人心中最最贵重的宝物。

漏刻又下了一刻。

莫食时分,李恪与严氏各着深衣,在田典妨的陪同下,自里巷尽头缓步而来,母子神情肃穆,人群不由屏息。

慎行挣脱开憨夫,迎上去拱手长揖:“夫人劳苦了。”

严氏盈盈下拜:“钜子,恪好学聪颖,心性敦实,虽年幼,其才具,求入钜子门下,万望钜子首肯。”

慎行抚着须哈哈大笑:“肯!肯!恪天资不凡,得徒如此,乃老夫之福!”

“如此,愚妇今日便将小恪便交予钜子,此后生杀打骂皆有钜子做主。”严氏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展,稚姜,以乘壶酒,束脩( xiu),一犬献钜子。”

乘壶酒是四壶酒,束脩是十条困在一起的腊肉。

《礼记少仪》说:“其以乘壶酒,束修,一犬,赐人”,有说孔子收徒以束脩作礼,这套礼节便逐渐沿用到拜师上。

所以礼物虽不算贵重,却是秦时拜师最郑重的礼节。

而和儒家有别,墨家收徒其实不收礼,他们更看重因缘和天分。孔子曾说“有教无类”,收徒比孔子多得多的墨子却从不说这句话,身为穿越者,墨翟深知墨义对墨徒的要求太高,他愿教,别人却不见得愿学,即便愿学也不见得就能坚持下来。

可是慎行没有拒绝,他笑盈盈让憨夫领着田展和稚姜带着礼物进了院门,又把严氏请到一旁,终于和李恪相对而站。

慎行目光灼灼看着李恪,神情逐渐严肃,李恪也昂着头,毫不躲闪地与之对望。

“墨义有十,曰墨家十论,你可知晓?”

“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尚贤、尚同、非乐、非命。”

“可能谨守?”

李恪斩钉截铁地回答:“必一世践行!”

慎行满意地笑了,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为师姓禽滑,氏慎,单名行字,为墨家九代钜子。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第三位弟子,长兄憨夫,次姊辛凌,可记住?”

李恪下拜:“学生记下了!”

“今日往后,你便要以墨者自居,以墨义自持,以墨法自守。记住当日你说的话,也记住当日为师的话!”

“唯!”

拜师礼毕,天边忽有雷鸣响起,人群中中骤起惊呼。

那是机器的轰鸣声,熟悉的……机器的轰鸣声!它自天边隆隆而来,声若震雷,听之欲聋。

这样的声音有多久没有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是引擎?

李恪震惊回头,只看到矮小的里垣外矗立着一台三丈高的巨大机械,它有巨龟一样的青铜底座,楼宇一样的上层建筑,它四足如柱,两枚粗大的烟囱高耸在楼宇两侧,正从中喷吐出一股股浓密的黑烟。

“老师,这是……”

“鹤鸣于九皋(gāo),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yuán)有树檀,其下维萚(tuo)。他山之石,可以为错。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gu)。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慎行把手放在李恪头上,捏得如此之中,仿佛生怕李恪突然跑掉。

“恪,这首《鹤鸣》为师赠予你,抬眼看看墨家最精华的技艺吧,这便是真正的墨家技艺,机关兽……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