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二十九年,端月初四,天阴,无雨。

一年之计,端月有万物发端之称。

其时入春,草木生芽,古语云春时如金,说的便是春天的时光如黄金般珍贵,农人一刻也不该荒度。

照理说到了这个时候,苦酒里中人人农忙,家家户户都该奔波在田间地头,打理田地,以备春耕。

但今天,里中却少有务农之人。

匈奴之事方歇,苦酒里的少年郎在这场兵祸中大放异彩,恪以一己之力扭转全局,旦也在居住塞下阵斩敌酋,勇武之名一时间天下尽知。

乡里们知道恪是看不上小小军功的,他有更大的志向,不过旦终归得偿所愿,初入军旅便以军侯身份出仕。

军侯可是正经的军官啊!

有职、有秩,还能配备五百人的亲卫兵卒!

亲卫乃是将官心腹,择之必当慎重,想旦入职尚短,一时间肯定凑不齐这五百人的编制,但苦酒里可是子弟兵,此时此刻哪有不戮力帮衬的道理?

足足三十人跟随旦上了战场,不过十几日便有大胜的消息传来。

旦又立功勋了,主持偏师阴山阻敌,配合司马校尉南北夹击,一战抵定北境胜局!

来人说,这一次旦身先士卒,乡里们紧随其后,无人伤亡,人人立功!

他们正在回来的路上,按着脚程,最晚日中便能归里,家家户户都能看到自家荣勋的孩儿。

新任的监门戾便是其中之一。

他的亲弟彘养随旦出征,听说此次斩首两级,山老丈正在家中忙着张罗酒席,而他则被委以重任,准备依仗职权,迎弟荣归。

所以苦酒里的闾门今日开得格外准时,日出时分,浮标归位,监门戾连饔都没等得及食,便急匆匆洞开大门,静坐在哨所当中等待着英雄们回来。

他并没有等候太久……

时间还不到食时,漏刻仅下一刻半刻,他的耳边就传来了奔马的蹄声。

这几个月乡里们早已听惯了马蹄,决计不会听错。监门戾满脸欣喜地探头出去,果然在道路尽头看到了烟尘。

他飞奔出来,迎到门外。

乱蹄声越来越近,有匹黑马撕开烟尘,冲出地平,身后是大群的骑士,他们戴着帷帽伏在马上,以最快的速度直扑向闾门。

监门戾一时感到疑惑。

来人只有十五六骑,骑阵虽说分明有素,但数量却太少了……

旦和苦酒里的子弟便有三十多人,同行的还有司马校尉和他的部分亲卫,监门戾本以为自己迎接的会是一支两三百人的巨大马队,而不是眼前这区区十几骑。

更何况苦酒里是家,他们又不是打了败仗见不得人,于情于理,都没有在自家门前带着帷帽的道理。

难道……是匈奴的残兵!

监门戾眼神骤然一紧,赶忙伸手去腰上摸剑,这一摸却摸了个空。

他慌忙偏头,穿过哨所的窗户,他看见自己的短剑正好好躺在墙边……

该死,来不及闩门了!

豆大的汗珠当时便滚了下来,他凭着下意识行动,抄起闩门的木棍紧握胸前,后退两步,用身体堵住闾门。

那群骑士越冲越急,人人打马,竟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三十步,这个距离对奔马而言近乎转瞬。

监门戾恐惧地闭上了眼,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吼:“骑士勒马!来者何人!”

唏律律律!

冲在最前的骑士猛然勒马,**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

只见他挥手叫停马队,一张手接过一杆黄铜大旗,猛然抖开。

玄旗猎猎,黑底,貂旌,旗面以银线滚绣玄鸟殒卵纹样,其上又书有一个大大的“秦”字!

骑士手掌大旗,气急败坏道:“大胆!你可知你拦住了何人马队!”

监门戾根本没敢睁眼……

他晃着腿,握着棍,满头大汗,声音颤抖:“我……我乃是苦酒里监门,入闾勒马,是为秦律!”

马队当中不由传出一声苦笑,只听一个沉健的男人声音说道:“公子,这苦酒里究竟是何等宝地,区区一个少吏竟有这般骨气?”

扶苏也是苦笑摇头。

他摘下帷帽,向着掌旗骑士挥了挥手:“蒙冲,予他印信。”

蒙冲愤愤然滚鞍下马,一发力,皇旗直插入地面。

他从腰畔摘下官印一把丢在监门戾脸上,只听一声惨叫,监门戾掩面而倒。

始作俑者的蒙冲如若未见,抱着手站在旗旁,冷声说道:“瞪大你的眼睛看看仔细,我乃詹事府卫率冲,天使至矣!速遣人通报句注将军角、平城都尉封、句注都尉苦、阴山假都尉欣、善无郡守中陵君骏、善无郡尉迟、楼烦县令囿。陛下有诏抵,一干人等当在三日之内,至苦酒里接诏!”

监门戾不惨叫了。

他一脸迷糊的睁开半只眼睛,先是小心地扫了一眼砸他的官印,铜印黒绶,秩六百石,虽说没有校验印章,但确实是卫率的职级。

于是他抖得更厉害了,连滚带爬扑通跪倒,脑袋深深埋在地上,发出的声音闷声闷气:“禀……禀上官!以上诸位上官,除平城都尉、句注都尉外,昨日皆有信使来里,若是路上无甚意外,大约今日至夜便会抵达!”

扶苏微微一愣:“他们今日本就要来苦酒里?”

“下吏绝无虚言!前几日阴山大胜,信使遍传全郡,诸位上官的信使皆是昨日来,似乎是受了钜子邀约,要来苦酒里一会。”

“钜子邀约……”扶苏沉吟片刻,轻笑起来,“槐里君,不成想,我等紧赶慢赶,竟赶上了一场盛事。”

那个沉健的声音,也就是槐里君李信疑惑问道:“何为盛事?”

“墨家钜子纳徒之礼,未来钜子入墨之仪,可称盛事否?”扶苏哈哈一笑,问监门戾道,“我记得中陵君提过,恪君月余之前晋爵簪枭,可还是住在原处?”

“先生这些日被琐事耽搁,至今不曾领受田宅,仍在原处!”

李信冷笑道:“小小年纪好大的口气,匈奴南侵于他而言,只是琐事不成?”

监门戾至今没理清爽这二位天使的身份,一听那年纪大的诋毁李恪,当即不忿抬头:“先生天人之姿,雁门郡的兵祸被他翻手化解,全里上下少有死伤,家家功爵,唯先生不屑领功,皆推给了旁人。故此事于我等凡胎自然天大,但对先生而言,琐事而已!”

李信登时大怒,打马就要用马鞭抽这不敬的少吏。

扶苏轻轻巧巧策马拦下:“槐里君,自古圣人生而知之,凡人比之不得。且不说你此次也受了恪君恩惠,光是大秦得此贤才,你便当欣喜才是。”

李信深深吸了几口大气:“殿下,此事虽你我皆知,但陛下却不之情,若是由得这些庶民胡说……”

“你道父皇真的不知么?”扶苏深深看了李信一眼,“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槐里君还是莫要坏了父皇的欢喜。”

李信怔了一怔,铁青着脸,缓缓退下。

扶苏淡淡一笑,轻声问:“恪君在家否?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监门戾终于弄明白眼前两人的身份了,张着嘴赶紧点头。

“那么敢问监门,印信可是查毕?陛下诏书可要过目?”

监门戾吓得脸色苍白,忙不迭摇头。

“那我等可否入闾?”

监门戾恍然惊觉,飞也似捡起地上的官印,让开通路,双手捧到蒙冲身前。

蒙冲冷哼一声,将皇旗一卷,上马领路。

马队缓缓踏入闾门,监门戾扶着门框,心有余悸。

“天大的消息啊!先生要入墨家了,诸位贵人都是为先生而来,如今连皇家公子和槐里君都来了……先生,终于扬名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