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升。

楼烦道重建光明之时,摆在巴特眼前的场面已经全然不同。

他手中还剩四百余军,山城、长城尽皆失守,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他的身边才没有站满秦军。

刺耳的吱呀声从关外渐次响起,他知道,那个喜好玩火的秦人又要开始投射他的飞火了……

今日,便是末日了么?

……

李恪和旦在亲随的护卫下驾着马车慢悠悠行出谷道,转向,横过六十余里原野,从另一处谷道登上长城,轮毂一路碾过战争的衰败,于日中时分,驶入山城。

战事已到收尾阶段,剩下的工作不需要李恪再费心思。昨夜虽说放出百五十匹火马,但剩下的百余匹,也足够压得巴特不敢轻出。

出也是死,不出也没有活路。

他深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道理,已经晓令儒今天继续投火,绝不给那最后的四五百精锐匈奴翻盘的机会。

站在山城上,李恪回望城下。关城当中烈火燎原,巴特和他的骑士们牵着马蜷缩在墙根,不时有失准的油罐砸在城墙山,桐油溅落在半空引燃火苗,都能吓得那些勇猛的战士一阵慌乱。

旦心有余悸道:“恪,够了吧?剩下的匈奴缩在城下,火攻烧不死几个了。”

“你道我是为了烧死他们么?烈焰焚城,一可以打击匈奴的士气,为后续收尾打好基础,二……是为防着南墙的秦军收拾残局。”

“南墙?”

旦这才想起来,南墙从头至尾都没陷落过,若不是战局变化太快,城中大火又阻了兵途,想来他们早就挥军下城,从雁门郡的手中抢走战功了。

他愤愤道:“就凭他们,也配!”

辛凌在旁冷声道:“秦军不禁抢功夺胜,只罪虚功欺上。”

旦被驳得哑口无言,看着李恪,满脸不信。

李恪只是摇了摇头,说:“罪与不罪皆无二致,这场功对苏角重要,对南墙外的李信,同样重要。”

片刻之后,他们在上城的议事厅见到苏角。

月余不见,苏角一脸憔悴,他浑身上下缠满了绷带,见到李恪被卫士引入,竟连站起来都艰难无比。

李恪皱着眉:“将军之伤如此重?”

“些许皮肉之伤,将养几日,定能大好。”

“我有家臣蛤蜊,精于外伤,可否让他为将军瞧瞧?”

“不……”

苏角刚要拒绝,坐在一旁的慎行却拦住他,微笑点头。

苏角叹了口气,抬起手,拱手答谢:“如此,谢过恪君美意!”

“将军为雁门乡里不惜自陷绝地,苦酒里由此得以保全,该是我谢将军才是。”

苏角一脸苦涩:“我是陛下亲封的句注将军,驻地便在雁门一郡,若是连养育之人都不能保全,岂不是猪狗不如……”

李恪微笑道:“您因此也得罪了不少人,往后的仕途?”

苏角故作爽朗地哈哈大笑:“我出身黔首之家,有姓无氏,能任裨将已是托天之幸,莫非还想直入咸阳,去做上卿、将军?”

李恪也不由笑了起来。

满室皆是开怀的笑声,笑声之中,李恪与苏角冰释前嫌,芥蒂全消。

李恪对旦使了个眼色。

旦愣了一下,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得,举起手中一直提着的木箱子,双手高举到苏角面前。

苏角奇道:“此为何物?”

“如今南境战局抵定,北境之敌不过七八千人,还在坚城下消耗了三十余日,将军手下人才济济,平定驱逐,当不是难事。”

苏角怔了一怔,以为李恪要为平北献策,赶紧在亲卫的搀扶下正襟危坐。

李恪让旦把箱子打开。

小小的箱子里全是竹简,有新有旧,无一例外,上头都写满了字。

李恪轻声说:“将军,战局将定,也该为自身考虑了。”

苏角皱着眉看着箱中竹简,说:“恪君,我方才说过……”

“虽不求仕途更进,但将军也不想成那只替罪之羊吧?”

这句话,知情者明白李恪所指就在咸阳,不知情的,大概会以为李恪说的是山那头的李信。

苏角自然是知情之人,所以他当即沉默下来,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李恪抖开袖袍,席地跽坐。

“苏将军有大恩于楼烦,今簪枭恪代全县父老而来,有四宝回赠。”

苏角慌忙坐直身子,洗耳恭听。

“其一,柜中上格所置,乃月余以来民军全部重大军令,自将军命苦酒户人旦组建民军始,至大军三面围困迭巴部,飞石车烈焰焚城为止。”

苏角大惊失色:“恪君可是要陷我于不义?”

“我欲随钜子寻求大道,区区军功,于我无用,却可助将军一臂之力。”

苏角踌躇起来,犹豫良久,终于点了点头:“且不知其余三宝?”

“其二,宝马的卢,如今还在山下城关,乃匪首巴特坐骑。此马神骏非常,世间当无人不喜。”

苏角哭笑不得道:“不想恪君已经把注意打到山下了。”

“瓮中之鳖而已,何时捉,如何捉,还不是我一言决之?”

“恪君好志气!不知在你想来,何人可配宝马?”

“照理说,如今最合适宝马的乃是中车府令赵高。”

“中车府?”苏角疑惑道。

“此人乃皇帝近臣,掌符玺、车马,深知皇帝喜好,若有其为将军美言,将军必然无恙。”

苏角听得越发疑惑,问:“我自然知晓此人乃陛下近臣,但恪君为何说……照理?”

李恪苦笑道:“此人……若从心论,我还是觉得宝马配英雄,无论是公子扶苏还是内史恬,皆比中车府令更适合此马。”

苏角只有跟着苦笑。

“总之此马赠与谁,将军随意便可,无关紧要。”李恪摇了摇头,继续说,“第三宝,中层书简,乃匈奴阿尔善部军情驻地,皇帝此次吃了暗亏,想来会对这胆大包天的夷族有些兴趣,将军有此,利于奏对。”

旦抽开箱子中层,露出一卷小小的竹简,是呼毒尼,也就是吕羌在东行之前口述,李恪亲手书录的阿尔善部情报。

苏角大喜道:“有此物,此劫过矣!”

李恪轻轻摇了摇头,自顾自继续说道:“第四宝,下层。”

旦合上抽屉,随着李恪的话抽出底层,露出一块小小的牍板。

苏角好奇道:“恪君,此图莫非比上一宝更佳?”

李恪一抖袖子,缓缓说道:“阿尔善部乃匈奴右贤王部,全族上下控弦十万,人口数十万,大秦缺马,若想反攻草原,则非一日可成之功。育马需草场、马种。濮阳有商贾吕氏,现居于沛县,可为将军提供良马。而草场……楼烦向北两百余里,有善无县善阳里,草场千里,正合建城圈马,这一幅,便是未来马邑之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