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烦城下一片欢歌。

不同于城头那些死气沉沉的秦人,匈奴人历来擅长乐观,即便是身处在不知明日的战争状态,他们依旧能找出大把的理由让自己逍遥起来。

庆祝自己今日未死,庆祝对手死人更多,庆祝帐中分到女人,庆祝夜来食肉,庆祝晨间食粟……总之庆祝什么并不重要,只要有酒,欢宴必不可少。

长生天保佑,他们此前从未想过攻伐大秦的战争会如此轻松。

一路南下不闻战火,所食所用,都有洛塔的马匪为他们夺来。

而到了楼烦关下,他们需要做的也只是射箭、投火、喧哗嘲弄,真正要命的活计诸如推冲城锥,依旧有马匪们去做。

等马匪们不在了,卓拔索性直接放弃了冲城,只让他们投火、射箭,弱敌士气,待到城中烟火消散,一日的战事差不多也落了尾声。

所以南下二十余日,真正的戈兰人只在攻城前几日略有死伤,这个略,不过就是两死八伤。

追随伯奇攻伐临治亭的人却全死了……

总之,庆祝吧!庆祝自己追随了仁慈的卓拔,而不是勇猛的洛塔口中那个软弱无能的伯奇!

卓拔是戈兰人中唯一感受不到喜乐的人。

楼烦关的战事进行得很顺利,他依照伯奇留下的计划攻城,不断削弱秦人的士气。

城关上的抵抗变得越来越弱,每日救火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伯奇曾说,这代表秦人的执行力和意志力都在下降。

像这样再坚持几日,这座雄伟的城关便挡不住戈兰人的脚步了吧?

卓拔很想像伯奇问策,只可惜伯奇却死了。

戈兰的智者算尽机关,却独独没有算到自己会死在那个看似无害的临治亭……

临治一败对卓拔的打击无比巨大。

伯奇是他最信赖的助臂,伯奇统辖的千余骑兵又是部族最老成持重的中年牧民,现在他们一战尽没,卓拔统治部族的根基也随之云散烟消。

年轻牧民更喜欢锐意进取的勇士,而这一次伯奇没能取来临治亭的粮草,又为洛塔创造了复起的时机。

卓拔再也找不到压制洛塔的理由,那一车又一车染着血迹的粮草,让这头凶兽在年轻人心中的威望进一步拔高。

眼见着营中库房越来越丰,卓拔知道,他离毁灭不远了。

年近五十,作为牧民来说他已经是草原少有的高寿,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毁灭,只在意戈兰部在洛塔的带领下,众叛亲离,踏上一条注定毁灭的道路!

戈兰部有能力攻克楼烦关么?

若是不计代价,卓拔今日就可以攻克楼烦关!

戈兰部可以攻克楼烦关么?

身为迭巴部的附庸,却抢夺了迭巴部第一个踏上中原大地的荣耀,戈兰部必将成为巴特的眼中钉,肉中刺。

巴特从来都不是一个大度的人。

他勇猛,狡诈,野心如炬,睚眦必报!

他明明知道楼烦关比句注塞虚弱的多,但为了在与几位兄弟的竞争中占据先机,却主动将楼烦关交给戈兰部,而且是指名要求戈兰部配合方螣,攻伐楼烦!

句注塞对匈奴的意义是无穷的。

那里是赵国的武灵王为驱逐游牧建立的军塞,赵国的军神李牧在那里,一战便将匈奴三代人的胆气践踏在脚下。

第一个攻下句注塞的人将成为匈奴的英雄,时隔四十多年,再一次带领匈奴的战士踏上中原的人也将成为匈奴的英雄。若是同时夺下这两份巨大的功勋,巴特将从他的兄弟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右贤王唯一的继承人。

可笑的是,洛塔并不知道这些。

他不知道戈兰部需要迭巴部的庇护,也不知道这场南侵只不过是右贤王给予巴特的一次考量,否则阿尔善旗下十万控弦,为何南下的却仅有巴特手下那区区两万余人?

戈兰部不能攻陷楼烦关,依照伯奇的判断,至少在巴特攻下句注塞之前,戈兰部都只能被阻挡在楼烦关外,寸步难进。

巴特之所以挑选戈兰部攻伐楼烦,只因为在三大附庸部族当中,戈兰部是最弱的!

卓拔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一块碎羊皮。

今早,洛塔出兵前没有如往常般向他辞行,他便知道洛塔准备弑父夺权了。

他令亲随去巴特营中问计,本指望着可以求来千余援军,继续压制洛塔的谋求。可援军并没有来,巴特只让亲随带回这张碎羊皮,上面用匈奴语写着“杀”。

若是杀得掉,他又哪会落到这般田地?

卓拔苦笑一声,抖手将羊皮丢进炭盆,看着它的边缘干枯,碳化,燃起几卷淡蓝色的火苗,终至化为灰烬……

毁灭吧……毁灭吧!

伯奇已经为这些鬼祟背负着懦夫之名死去了,紧接着便是他,再然后,大概就是背负起“不恭”之名的戈兰部了吧?

卓拔的深思被帐外的喧哗打断。

他听到欢闹的牧歌戛然而止,乱哄哄的吵闹声向着大帐涌来,又被亲随阻挡在外。

卓拔皱了皱眉:“何事!”

“秉族长,游猎队中有人请见,他说……洛塔被围!”

“洛塔被围?”

卓拔惊叫一声跳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帐帘,他脚下炭盆被打翻,火红的石碳滚散一地,撩起一卷又一卷幽蓝的明火,就如方才,碎羊皮燃烧时候的模样。

……

牧民们正在扑灭大帐的火,卓拔威严地坐在篝火旁,目如鹰隼般盯着眼前这个魁梧的虬髯大汉。

他没有见过吕丁,所以这张圆乎乎的胖脸给他的感觉很陌生。

不过整个游猎队给他的感觉都很陌生。

他们喜欢穿肮脏的羊皮袄子,脑袋上的头发既不结辫,也不打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血腥和羊膻混合的臭味。

那不是牧民的味道。

吕丁现在也是这样。

卓拔厌恶地撇来脸,沉声问道:“你说……我的儿子被秦人围住了?”

吕丁噗通跪倒在地上,操着纯熟的匈奴语急声回答:“秉族长,首领去攻伐善阳里,被狡猾的秦人埋伏,整个马队被围困在原野当中。他让我与几位同伴突围出来,来向伟大的族长请求援助!”

卓拔疑惑地眯起眼睛。

吕丁称他为族长……

乔巴山的灾祸是洛塔的私兵,从未对戈兰部归过心,据他所知,那些马匪对他的称呼多是“老羊”、“老山羊”一类的蔑称,和他的好儿子一模一样。

可他旋即又想到,这人是来求援的,既然有求于人,自然不会再用蔑称,随着牧民们唤他一声族长似乎也并不奇怪……

他压下疑惑,继续问:“你既然说突围而出,为何你的身上却没有伤口?”

这个问题吕丁早有准备。

他抬起头,乱须下露出恰到好处的含愤忍辱的表情:“我们有十多个人一起突围,除了我,其他人都死了!我是在他们的保护下才能完好无损地回来,族长,我不是逃兵啊!”

吕丁历来擅长管理面部表情,如今双目圆睁,隐含湿润,声音铿锵有力,嘴唇微微颤抖,只这一下就让卓拔打消了先前的怀疑。

看来洛塔是真的被秦人围住了……

卓拔的第一个反应是命人向巴特报喜,可一看到牧民们紧张的表情,赶忙又拉下嘴脸

“我的儿子……洛塔,被人围在何处?”

“此去向北百七十里有一处宽大的山谷,秦人在谷口设围埋伏,首领不查,这才撞进了包围当中。族长,首领恳求您连夜发兵,我等奔走一夜,明天天明就能击溃秦人,将首领解救出来!”

救出来杀我么?

卓拔心中愤恨,脸上却不动声色:“楼烦眼见就要攻克,若是这时候大军北上……”

“族长!虚弱的城关随时可以攻取,但首领却戈兰部的雄鹰,若是折在这场,连长生天都会落泪的!”

卓拔又一次感觉到怪异,因为洛塔很喜欢仆尔茨这个称呼,他的自称里从来没有雄鹰,也不喜欢手下将他称作雄鹰……

可不待他将此事想通透,围观的情绪却被吕丁调了起来。

牧民们纷纷跪倒在地,有骂秦人卑鄙的,有请缨出兵救人的,有恳求卓拔慈悲的,无论说的是什么,其核心内容就是一点,不能对洛塔见死不救!

这便是民心所向……

卓拔叹了口气,收摄心神,小心翼翼藏下那些见不得人的鬼魅。

他站起来,对着亲随说道:“图别,秦人能围住勇猛的洛塔,人数必定不会少,我带一千人去救他。大营之中,我给你留三百人。明日……若是明日没有看到我回来……”

他的眼神闪动,紧紧盯着自己的亲随,用最低的声音避开所有人的耳目:“你要把我关在囚车里的那人送去句注塞,亲手交到巴特族长手中。此人关系戈兰部存亡,绝不能……让他从你手中走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