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六,阴风,天凉,秋意散,冬寒显。

六十余位墨者组成的庞大车队,顺着平缓的山道缓缓登上了北地最具盛名的屯兵要塞,句注塞。

天下九塞,句注其一!

《吕氏春秋》记载,说“何为天下九塞?大汾、冥厄、荆阮、方城、崤、井陉、令疵(ci)、句注、居庸”。

九塞立于险地,屏障中原,皆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可就算身处在这些险关当中,句注塞也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塞。

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在句注山建立屯兵军塞,长城绵延数百里,横亘山峦,俯视夷狄,最终居高而下,一战覆灭楼烦、林胡两大部落,将华夏领地拓宽千里,建起云中、雁门、代三郡之地。

从此以后,北方夷狄再难从恒山的十八条谷道偷进中原繁盛之地,掳劫人口财货,中原至此国泰民安。

现在这座传奇的军塞就立在李恪眼前。

平直的黄土坡道长数百丈,缓缓攀上句注山腰。

山腰之上,旧赵军民以绝大的毅力凿出一片数里深度的阶梯平台,由下至上,直抵山巅。

一座奇迹的山城!

坡道的终点是两丈多高的版筑城墙,与长城相连,方便四处调兵。

大门并不是开在墙与道的交点,而是向北偏移二十步,这是为了防止敌人用骑兵仰攻,顺势冲城。

同样因为仰视的关系,李恪看不到墙后的设计,但四五十步之后便是下一层阶梯,高低相差三丈余,便是城墙陷落,那里也是天然的瓮城。

如这样的通天阶梯共有六阶,每阶皆是五六十步的宽度,外侧修建矮墙,交错布置登坡,阶梯之上军营,望哨,操演之所,墙碟之御应有尽有。

最高处是三叉戟般树立的三座高塔。左右略低,为金、鼓二楼,正中略高,乃将台所在。将台背后高高飘扬着两面大旗,一曰【句注】,一曰【苏】。

李恪在心里暗暗盘算了一下。

每道阶城都是瓮城,每个阶边都有墙垛,士卒们倚险而守,居高临下,只需三五千弓弩手,就足以给来犯之敌以巨大的杀伤。

而在反攻的时候,守军也只需要在城中藏下一千骑兵或战车,居高临下顺着坡道俯冲直下,便可以直冲到关城狭窄的谷道,让敌人阵脚大乱。

这是一座设计上几乎不可能被攻陷的山城,但可笑的是,它又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战火。

武灵王建造句注塞,屯兵数万,虎视北境,夷狄惶惶不可终日,还未想出攻破军塞的办法就被剿灭了。

李恪的大父李牧驻兵句注塞,匈奴从未攻破过关城,直至被李牧大败,也没能见到句注塞的雄伟。

其后秦攻赵国,自太原而出,赵国自毁长城,斩了李牧,王翦兵不血刃拿下了句注塞及周边数县,自此奠定了对赵国余脉代王嘉的地理优势。

所以李恪才说,句注塞从未真正经历过战火。

他心中突然有个念头。

若是突然之间大兵临近,以现在不满员的句注塞,还能继续维持自己不破的金身么?

他不知道。

苏角在坡道尽头迎接了他们,两侧兵戈如丛,耀武扬威,一个个精神抖擞的样子,至少比李恪上次来时多了几分英武气概。

牛车被人领入军塞,李恪等人随着苏角的脚步一道步入,他看到士卒操演,车马如龙,好好的核心关塞,看起来竟比山脚下的关城更为繁忙。

李恪不由好奇:“苏将军,我看士卒们搬着军械往来繁忙,莫非近期将有大战?”

苏角苦笑一声:“便是近期有大战,你以为这些兵卒便能战?方螣在此六年,早将句注塞糟蹋得不成形状,粮仓空空,库房如野,我令人清点数目,五千余人的驻军,加之五千余兵的十八谷道关城。整个句注都尉府由上至下,却仅有戟四五百,甲四千余,盾橹不足二千,弩箭不足十万,其余雷石、火油一概无有!”

“缺口竟这般巨大?”李恪惊道,“那岂不是军无战力?”

“士卒数年无操,粮秣军备皆疲,要不是句注塞地处险要,我早已寝食难安,逃回平城去了!”

李恪只有陪着苏角叹气:“苏将军,索性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也莫为此事太过操心……”

“此事由他!”苏角烦躁地挥了挥手,对李恪说,“恪君,你可将獏行范带来了?只要有须弥居三分模样,我便即日启程咸阳,献珍宝,求军资。”

李恪微微一笑,说:“劳烦将军备上空场一处,最好宽敞些,而且附近得有水源,如此验证起来才会方便。”

……

在四层的一处训练场,车上的物件被一件一件缷了下来,数十亲兵端着范,更多的兵卒用两根粗大的梁架起大鼎,将它艰难地扛到地上。

苏角兴致盎然地看着这一切。

台状的范,鼎状的基,都裹着严实的红绸,听李恪说,其作用似乎是防尘。

眼见着两件巨物并排而置,又有上百兵丁遵照指派,取了水桶候在一旁,李恪向慎行颔首致意,像个产品推销员似站到中间。

“幸不辱命,苏将军所求獏行之范,正在此处。”

他走到范的位置,解掉底部捆扎的麻线,轻轻掀掉红绸。

红绸漫卷,景物乍现。

这是一片与苦酒里截然不同的北山南原的地貌环境,曲水自北而南横穿而过,两岸可见密集的堰池,还有纵横交错的沟渠阡陌。

范上随处可见到獏行与螺旋,每座堰池旁皆是水房,水房只有瓦顶框架,不设四壁,透过外围,又可以轻易看到内部的装设。

苏角一房房读着水房上的梁匾。

“水磨,水脱,水舂,水纺,水织……”

他发现那些堰池的壁较水岸要高,若是尺寸严谨的话,约摸高了三尺。

“恪君……”

李恪笑着摆了摆手:“但有疑惑,一会儿便知,苏将军安待便是。”

苏角老老实实闭了嘴。

红绸终于卷尽,在众人眼前,露出北方连片的高山。

此山以台沿为型,中厚,边薄,正中挖出二尺四五见圆的平滑穿孔,里面安置着整个范上最大的机关,风叶。

苏角瞪大眼睛,指着风叶:“恪……恪君?”

“一个简单的风力汲水系统,模仿水势自高山发源,苏将军只当看不到便是。”

苏角忍不住翻了白眼。

看不到?

十余丈的獏行在范上不过几寸大小,眼前的风叶却足足五倍于最大的獏行,李恪居然要他视若不见?

他忍不住耸了耸肩。

巨大的范露出真容,李恪带着笑走到鼎边,蹲下身,解开了鼎腹的捆扎。

红绸如水般流淌下来,深邃的内容,平阔的表面,面上用失腊法浇铸出繁复的铭文,并非文字,而是……大秦的疆域!

秦域北及牧原,南抵蛮疆,东起东海,西临西域,上面见不到明确的郡县分野,但江、河、淮、离,八大山脉清晰可辨,正中眷者则眷者巨大的秦隶金文【墨行,水动力驱动灌溉体系】。

墨者集团骤然爆发出惊天的欢呼声!

言之无用。

李恪用一次未与任何人商议的更名表达了心迹,他将成为墨者的一员,墨家有他,复兴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