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所在的疏林,其正式的名称应该被称为护道林,大概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行道绿化。

关于这个思路的首践人,历史上早不可考。但不容辩驳的是,它的诞生必然与大秦道路交通的极度发达有不可拆解的关系。

大秦的野望是把道路铺遍整个天下,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必然会遇到很多极端环境。

草原、沙漠、密林、河流,等等等等……

其中河流是道路体系的结点和拐点,那是因为大秦还没有成熟的造桥手段,即便是大名鼎鼎的咸阳灞桥,依旧是一系列浮桥的总称。

至于剩下的,包括沙漠在内,没有任何地形能够迫使道路改道或断头,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些能够起到养护作用的护道林。

沙漠的护道林主要为了遮蔽风沙,所以栽种的树林宽却不高,树种的枝叶无法茂盛,但树冠必须够大。

树林的护道林恰恰相反,高且窄,主要的目的是阻挡森林闭合,偶尔落进道上的树种大体上勿需担心,因为夯土有专门的配比,可以有效控制乔木或者灌木在道路上生根发芽。

与此二者相比,草原的护道林要求就高得太多。

深秋时节草种纷飞,多是贱养好活的物种,一点缝隙半场大雨,就足以让草籽生根。

如此不消几年,路面就会被破坏殆尽。即便路基能够保留,充其量,也只是一段硬一些的草场罢了。

所以草原护道林不仅要宽,要密,还要在植株搭配上下些功夫。

大秦对草原护道林的标准是纵深二十五步,树种高低无碍,但每五步需栽植一排灌木,大小与常人等高。

这样的结构能够组成上下交错的滤网,草籽便是再擅钻营,也很难连着穿过三道拦网,落在道上。

这也是李恪选定的掩护。

他一直在护道林的中近夹道,也就是靠近道路的第二层行进,两侧皆是近人高的灌木,地上又少见草丛,平整、干爽,而且安全。

只是擅泳者溺于水,好谋者亡于算,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那些追捕者面前暴露行踪。

李恪第一时间就举起了臂,左手平举右手击发,猛地一按机簧,才想起自己忘了拔掉保险……

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失误,对面便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呼喊!

“上掾,贼人在此,贼人在此啊!”

这时候再行射杀已经毫无意义,反倒是保留一枚弩矢更为珍贵。

李恪强行按奈住把对方钉在树上的冲动,错开此人,发足狂奔。

蹲着的人试图阻拦,起身拔剑,慌忙间却被腿弯的犊鼻绔绊倒,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地上。

就这般兔起鹘落,狂奔的李恪消失于林间,纵马的曹迪疾奔至当场。

“人呢!”

“东……东向!”那人捂着鼻子挣扎起来,满脸鲜血滴答而落,说话漏着风声,似是连门牙都摔落了两颗。

曹迪无暇关注手下伤情,急急喝问:“可曾确认?”

“白皙,方面,长六尺三寸,容貌俊俏,体态端正,必是此人无疑!”

“他是何穿着!”

“深衣!素白深衣,髻系丝绦,腰佩短剑玉佩!”

“速速上马!”曹迪深吸一口气,抬鞭直指东方,“追!”

……

李恪疯了一样地跑!

抢来的深衣碎成布条,拖沓在身上迎风而飘,不时露出他白皙的光腿,早已布满交错的划痕。

这都是他强行翻过灌木时落下的痕迹。

被人撞破行藏,李恪发足疾奔,才堪堪躲过对方视线,便毫不犹豫地钻进灌木,接连两次,朝着更深的林地跑去。

身后的追击如跗骨之蛆,到处都是奔马的回响,随处可闻追兵的高喝。

“可有发现?”

“并无发现!”

“他无车无马,行必不速,洒开马队,再向深处探查!”

“嗨!”

李恪终于听到了最不愿听到的一句话。

话音才落,他的耳畔便听见嘈杂,似是利剑断枝的声音。他在奔跑中回身张望,果然有骑士将灌木丛砍至半人,猛提马缰一跃而起。

双方的距离只有三步,炽烈的眼神在空中交错,内里都是无尽的杀意!

“上……”

李恪顿步回身,抬臂击发一气呵成。

弩矢飙射而出,骑士来不及发出完整的音节便已然受了重创,整个人倒飞出去,鲜血喷洒,生息全无!

无主的奔马停下来,迈着碎步,在李恪面前低首臣服。

可他却扭头就跑!

李恪在心中恨极了自己,来大秦都快一年了,为什么从来就没生出过学骑马的念头!

又不是家里没钱!

追兵的声音再此临近,一人之死,一声惊呼,已经足够把李恪的位置暴露殆尽。

他早没了折转的深度。

再往外就是广袤原野,没了横生的枝桠来减缓马速,不消片刻,他就会被人追上。

凭着他手上那三条人命,到了那时,他必死无疑!

李恪咬着嘴唇死命发奔,拼尽全力,只往树边绕行。

有越来越多的骑士坠上他,随着他躲避枝桠,好几人躲避不及,被枝桠打落奔马,满嘴怒骂,狼狈不堪。

但是生路还是变得越来越窄。

方才已经有活络的骑士从侧道前超,越过灌木锁到他的前头。

李恪毫不犹豫地撞上去,奔跑间抬臂发弩,将那人击杀当场。

曹迪看得心惊胆战。

那个奔跑的少年,每次抬臂必有人死,他手上的暗器还能发射几次?若是自己追得过急,是不是同样难逃一死?

他偷偷放慢了马速,嘴上的气势却越发凌厉:“贼子身怀暗器,诸君分散,围追堵截!”

“嗨!”

这道命令堵塞了李恪最后的生路,三员骑兵惊现前路,另有四人后路堵截。

李恪被迫停下脚步,喘息着,瞄准着,绝望着……

只剩最后一枚弩箭了……

曹迪藏身在狱吏身后勒马大笑:“小小年纪心狠手辣,留你在世,大秦何来安宁!”

李恪抿着嘴不说话,他高抬着臂,忽而瞄前,忽而顾后,背靠着一棵两人环抱的大树,片刻也不敢轻离。

可是他们不靠近!

距离他最近的骑士也有十五六步的距离,这个距离,飞蝗没有任何命中的机会……

汗水顺着额头留下来,穿过眉骨,凝固在睫毛,越聚……越多。

李恪根本就不敢眨眼,只能眼睁睁等着汗珠融进眼睛,带来火辣辣的疼。

他的视野一下便模糊了,什么都看不清,云山雾罩,抬起的手臂不由就瞄在了空处。

曹迪的目光灼灼锁死在李恪身上,一见机会降临,毫不犹豫发出了号令:“杀!”

“杀!”

“杀!”

“秦狗受死!”

该死!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