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兽,兕蛛。

这个发音怪异的名词李恪是第二次听说,上一次是在龙门吊现世的时候,从辛凌嘴里听来的。

那时李恪便想,墨家可能也有起吊的机关,只是比起龙门吊,各方面都有差距而已。

只是他没想到,墨家居然造了一台人动力的吊车。

虽说慎行至今还遮遮掩掩地不给他看全图,但凭着眼前这部分机关图,剩下的李恪完全可以自己脑补出来……

兕者,独角,蛛者,八足,所以这是一件八对轮的重型吊车,前面是吊臂,后面自然是绞盘和配重。

按照图里接近四十五度的吊臂展开,想要吊起两吨重物,车重加配重得有两百吨,李恪不觉得大秦有能力让这台吊车动起来,又或者,它的起吊极限不会超过千斤,而且还得是秦制的斤。

“兕蛛……”李恪无声嗤笑一声,“钜子不觉得兕蛛无用么?”

慎行傲然道:“较之恪君的龙门,兕蛛自然多有欠缺,然其问世数百载,便是如今,也是大秦官府最优的起吊机关,只是百姓多有不知而已。”

李恪咧了咧嘴。

几百年前就有这种水准的设计思路,墨家居然还要靠他来设计龙门……

只能说,后面几代的墨者们仰前人威福,堕落太甚了。

他突然觉得和眼前的钜子交流毫无意义,慎行对机关的理解,说不定还比不上李恪悉心教导出来的由养、史禄等人。

他懒懒道:“夜深了,钜子若是无事,小子告退。”

慎行苦笑,指着图板说:“工地泥泞,起伏颇大,兕蛛不可行。方才的问题,恪君可否另思他法?”

“泥泞便不可行了么?”李恪冷笑一声,说,“将轮子去了,再将底盘固定一番不就可行了?”

慎行皱着眉摇头:“若去了轮,如何还是兕蛛?轮不可去!”

李恪气得一下笑了出来:“轮不可去是吧?”

他向辛凌要来笔,唰唰几笔,描出八对负重轮的履带结构:“有此物在,便是河滩沼泽,您的兕蛛也能畅行无阻!”

慎行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看着图板,口中喃喃:“恪君因何如此笃定?”

“此事怕是很难与您解释。您试想,一斤重的铁针扎在手上,能否将血扎出来?”

“可也。”

“那用这一斤铁铸锤呢?不许砸,只是轻轻用力,可否将血扎出来?”

“或……不可。”

“单位面积的压力不仅要考虑施加的力,还要考虑受力面,受力面增加则力分摊。獏行底盘用的便是此法,否则几十万斤的机关,天长日久,必深陷水底,便是山石坚固,亦难以支撑。”

“原来如此啊……”慎行恍然大悟。

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抬手掀掉图板,露出最后的底图:“恪君,看了此图,你可愿入我门下!”

李恪从他身上感受到某种强大的,古怪的,且毫无由来的自信,忍不住低头去看图。

只一看,李恪惊叫出声!

图上是一架完整的兕蛛,难得的没有采用这个时代所流行的意形画法,显然不是出自慎行手笔。

看着这份图,李恪眨眼间便在心里还原出一驾真正的青铜巨兽。

高三丈,长四丈,单侧悬臂位于底座偏左一丈五左右位置。悬臂长五丈,与底座斜角在五十至七十度间呈现钝角,连接处有明显的加固,这是吊车的前部。

而后部……汽缸、活塞、曲柄连杆机构、滑阀配汽机构、调速机构,而最边上那个巨大的轮子,李恪知道,它的名字叫做飞轮!

一台原始的瓦特蒸汽机。

一台真正的,以蒸汽为动力的瓦特蒸汽机!

怪不得兕蛛有如此大的设计缺陷,几百年来依旧可以成为大秦最先进的起吊机关,原来一切的关键都在蒸汽机!

不需人力驱动,只需烧火,便可以利用机关之力,起吊重物!

夭寿了,大秦……有蒸汽机?

李恪猛地抬头,找到了慎行的视线,死死盯住:“这是……实物?”

慎行淡然地抖了抖袖:“阴阳炉者,以火御水,力可负百石。恪君,此物比之獏行那以水御木的水轮机,如何?”

“这是实物?”

“只要你入我门下,墨家数百年典籍任你观瞧。当年墨子制成阴阳炉时,天地色变,祥瑞布空,从此机关自有动力,才能真如走兽一般。此等奇物,你可愿学?”

李恪莫名地烦躁:“学?墨家可知这破炉子有何用?”

“破……破炉子?”

“粗陋之物,高耗低能,如何能与獏行相比!其所长者不过便携二字,您以为我制不出来?”

“你……亦制得?”

“此图上只有炉灶外形,以我对墨家的了解,怕是墨家根本没有内部结构的详图吧?可要我为您画出来?”

慎行张了张嘴,彻底失声。

“您说兕蛛盛行数百年,我斗胆猜测,因不晓其图,除却上两代墨者可制阴阳炉,时至今日,墨家已无人能够制得此物了吧?”

李恪连声叱问,声声直刺人心,慎行颓然地坐倒在地上,就连双手,都似死了一般无力低垂。

“钜子,在我心中有一处世界,乡里用阴阳炉耕作田地,郡县用阴阳炉建造城池,地上跑着用阴阳炉驱动的铁马金车,水上漂着用阴阳炉推动的浮岛船舶。漫天铁鸟肆意横飞,鲲鹏巨鲸四海遨游,千里之地朝发夕至,天堑之所化为通途!在那里,阴阳炉乃世人皆知之物,何须向墨家去学!”

“金车……浮岛……铁鸟飞天,鲲鹏探海?”慎行结巴着喃喃自语。

李恪甩了甩头,站起来,再也不管那看似失心疯的慎行,合身抱拳一礼:“言尽于此,小子告辞!”

……

呆在自己那间屋子里,听着隔壁隐隐绰绰传来的衰老哭声,李恪心思难定。

从癃展口中听见钜子一词的时候,李恪就觉得眼前的大秦有些怪异,但人生百态,生计艰难,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去想这些了。

可他今天看到了蒸汽机……

一幅蒸汽机的外形图板,和后世出现在十九世纪的瓦特蒸汽机一模一样!

这让他感受到巨大的恐慌。

大秦有蒸汽机,那他所知的历史还照准么?虽说他对秦史本就知晓不多,但大体的脉络总归是了解的,也正是因为大秦随时会崩,他才拒绝了一次又一次出仕的机会,专注于苦酒里,一心去走那条无比艰难的捷径天途!

可若是大秦根本不会亡怎么办?

他该怎么安排接下来的发展?是继续博取声望,等着一飞冲天,攫取一县之地,还是安安心心步入官场,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前者险,后者稳。

非常之时行险道,常时之中稳当先!

该死的!现在的大秦到底算非常时,还是常时?

隔壁的哭声突然止了,慎行咳嗽着渐行渐远,似乎又出了门,不知要去做什么事。

然后,门外传来敲门声。

李恪烦躁的打开门,看到辛凌在月光下亭亭而立,脸上带着怒容,手上持着一方金板。

她把金板往李恪手里一塞,扭头就走,从头至尾,连一个字都没说。

李恪不明就里地翻开金板来看……

【wocengyi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