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无窗,白日昏黄。

临时清理的中厅空处摆着一张奇怪的矮榻,它斜靠在墙边,上头绑缚绳索。

伤者如今就被固定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

他浑身大汗淋漓,汗水浸透沾染血浆的裋褐,结成浑浊的珠子,顺着衣角裳摆滴落地上,晕染开,飘散出浓重的血腥和臭味。

李恪觉得自己有些见不得这种惨状,便转过视线,扭头去看自己意外捡来的那个急救神医。

神医满身污血,靠在门边,正忙着把一些奇怪的草药丢进臼里,以舂捣泥,还时不时伸出手指,抠起一坨塞进嘴里,咂巴着似乎在品尝美味。

李恪心里没来由地想,似乎每个神农都是在试药的时候被药死的,各种原因或许和悲天悯人无关,只是因为,他们喜好这种口味……

他正想着,神农似乎调好了药剂,在末尾处取一坛酒倒入臼中,伸了手,从中揉巴出一张药饼。

“烙铁可备?”

子冲站在炉边瓮声瓮气回答:“并无如此大的烙铁,我取了铜板特制一杆,连结不算牢靠,若是烙上去,或会留在皮肉上。”

“无妨,叫总监安排一人持锤,若是黏连了,凿下来便好。”

李恪听得目瞪口呆。

子冲似乎很是兴奋,借着李恪的名头差使灵姬持锤,又让憨夫和由养摁住伤者,使其务必不能动弹。

灵姬的小脸吓得惨白,举着锤无助地看着李恪,那模样好似随时都会哭出来。

李恪无可奈何,出声说道:“灵姬,子冲是叫你持锤,出去找个武艺高强些的进来,若是黏连,当即凿落。”

“唯!”灵姬兔子似的慌忙逃去。

人员终至齐备,而且摁压的人还从两个变作了四个。

子冲狞笑着从炉中抄起一方足有a4纸那么大的烧红烙铜,一路滴着铜水,慢腾腾走向伤者。

房间骤然炙热起来。

子冲越走越近,抬手扯开止血的绑带丢进炉火,转头就把烙铜摁在了伤者腿根……呲!

“啊!”伤者猛地弹了起来,眼眶活活撕裂,溅起的血珠扬在由养脸上,由养不由就闭上了眼。

可他也只挣扎了这么一下,八只大手死死摁着他的手臂两肩,隆起的肌肉如若铁石,根本不让他动弹分毫。

满屋肉香……

烙铜的亮度逐渐减弱,子冲发力抽回握杆,咔啦,细长的握杆自根而断,果然如他所言,烙在皮肉上面。

子冲啐了一口,对着持锤的使个眼色,持锤者面无表情,手起锤落,哐当!

神医这才施施然从后头走上来,一手药饼一手酒坛。

在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中,他先把满坛的浊酒浇在伤者熟透的伤处,紧接着丢掉酒坛,从怀里取出一柄剖鱼的小刀,雕花似切掉焦黑以及沾了铜水的皮肉,最后吧唧贴上药饼,取了细麻裹定伤口。

待到一切完成,伤者早已疼昏了过去。

李恪哀怜一叹,问:“如此,他当无性命之危了吧?”

“其后七日,若无脓水,高烧,此人当无性命之忧。”神医如此回答。

得了医嘱,李恪让由养安排人全程照料伤者起居,自己与神医迈步而出,齐向水畔。

“你之姓名?”

“蛤蜊。”

这名字让李恪怔了一怔,因为今早宣讲的关系,他恰好知道,那日被自己替换的人就是蛤蜊。

这样的名字直白粗糙却世所罕见,民夫之中,基本不可能有二人同名。

“你是医者?”

蛤蜊抿着嘴摇了摇头:“我自幼好染伤、疾,寨中又无医者巫师,为活命计,只有久病成医。”

李恪好奇问:“你不是林胡里人么?为何说自己生活在寨中?”

“此事说来话长……”

蛤蜊的身世有些奇特,他是楚人,又不是楚人。因为他自幼生活在云梦泽的小岛上,以渔猎为生,从不知人间岁月。后来某次打渔,他救起一个漂在水里的人,救了他的命,这才被带到雁门,入赘做了人家的女婿。

说白了,蛤蜊是赘婿。

好好一身医术,做了赘婿,浪费了呀……

李恪心想着大秦赘婿的种种不平等待遇,鬼使神差说道:“蛤蜊,你的彩布方才被子冲君烧了,依了水畔的规矩,明日会被清退返乡。”

蛤蜊一愣,伸手摸了摸臂膀,面色大变。

“这……家中一妻二子,无粮可食,我若是这般回去……”

“你那外舅可还建在?”

蛤蜊不明就里:“秉总监,外舅已卒没五岁。”

李恪闭着眼睛,想了片刻:“你妻可愿籍入你处?”

蛤蜊愣了愣,说:“我与妻相濡以沫,名为赘婿,家中却并不受欺……”

“如此的话……”李恪说,“獏行旬月便可完工,完工之后,苦酒里岁岁丰收,你若想籍入苦酒,我可以为你打点。”

巨大的幸福激得蛤蜊头晕目眩。

李恪所说的打点,就是让他籍入苦酒,然后妻子三人以家眷身份入宅,如此一来,他就成了家里户主,自然就不再是赘婿身份。

“总监何以如此高看我?”

“秦医多沉迷巫卜之事,少有用心钻研病理、药理学问。我管你一身医术精湛,得来不易,实不愿你以赘婿之身,最终累毙在无尽徭役当中,枉费了天爷那一场恩典。”

蛤蜊惊道:“总监……”

“愿或不愿?我晚些还要与仓佐商谈抚恤之事,耽搁不得太久。”

“愿!”蛤蜊大声脱口而出,可话才出口,他又觉得后悔,“总监,我妻儿忍饥一冬,眼看新菽便要收成,此时迁居,前功尽弃……”

李恪失笑道:“你明日便不是民夫了,我欲聘你在水畔为医,雇佣可以粟米结算,足予你一家果腹之用。此外,苦酒乡里还有一处挣粮的活计,是吕大善人的挣粮工坊,你辛苦些,当可熬到粟熟之日,岂不美哉?”

蛤蜊大喜过望,嘭一声跪倒在地:“总监对我恩同再造,蛤蜊不知如何报答,请受一拜!”

说完这句,他咚一个响头扣在地上,久久不起。

李恪背着手生生受了这份大礼,轻声说:“明日,你除徭之后便来寻我,先取几石粟米回家接济。待一家饱食,便带着验传户籍过来,我为你交道入籍之事。”

“蛤蜊唯命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