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酒里的夜幕越来越沉。

院子里,橘红色的火苗舔舐柴堆,热气氤氲,偶有木枝被烤得开裂,噼啪一声爆出来大团火星。

那些火星远远溅开,和夜空混在一起,就像是一闪而过的流星。

吃货们被李恪撵走了,癃展在小屋里做镰,旦在一旁帮手,小穗儿则在李恪屋里老实读书。李恪给他布置了《诗》,要求他在食飧前背出五篇《周颂》。

李恪很清楚,他做菜的方法对秦人而言太过古怪,也只有四下无人才方便大展手脚。

他盘腿坐在篝火边,正朝装蛇段的瓦罐里丢东西。三片姜,一瓢酒,几粒大盐,再加上满满一罐井水。

他打算做一道蛇汤,这玩意大补,很适合给严氏滋养身子,小穗儿的媪也可以适当喝一点。

等把材料备齐,他抱起陶罐挂在火堆上头,静待水开。

计划中的第二道菜是烤田鼠。剥皮去头,清理内脏之类的事前头都做完了,李恪参照叫花鸡的作法,沾些大盐细细摩挲田鼠的肌肉,待到盐粒完全溶进肉里,便在外头包上苦菜叶子,再裹上厚厚的黄泥,最后又在松针堆里滚了一圈。

成品的泥团松针直立,粗看就像只蜷缩起来的大刺猬。李恪连做八只,把它们均匀布在火堆里,泥团迅速被烤干,松针燃烧松油滴落,一时间满院皆香。

第三样就是主食。

李恪捞过一只小臂长短的竹筒,在一头破开小洞,填进井水泡发的菽,每填几枚便摇上一摇,好让菽粒在竹筒中均匀铺排。

不多时,手上的竹筒塞满了,他鞠了捧水顺进筒里,填上木塞,随手一抛丢进火堆。

青黄的竹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卷焦黑,时不时还冒出一两簇小火,李恪深深吸了口气,又拿起第二只竹筒……

不容易啊!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野味,可来大秦一个多月,总算能吃上一顿有咸有甜的正常伙食了。

想到这儿,李恪忍不住热泪盈眶。

蛇汤很快就开了,咕嘟咕嘟散发着清香,李恪爬起来,用棍子拨开火头,露出正中烧得通红的石堆,摘下瓦罐煨在上头。

这个火堆里的小机关是他的得意之作,电视里不是说了嘛,猛火烧开,文火煨熟,那是做浓汤的奥义。

香气越来越浓,随着夜风四下飘散,旦最先走出小屋,直扑火堆,伸出手想去端瓦罐。

李恪抄起烧火的棍子就呼了过去。

“恪,你这是作甚!”旦狼狈地缩回手,差点被这一棍打实。

李恪笑骂道:“人家火中取栗,你火中取罐,这双手不要了吗?”

“谁还做过火中取栗的蠢事?”旦好奇问道。

“猴子……”

两人正要打闹,癃展从后出来,轻笑插嘴:“公子,此事怪不得旦公子。您做的羹汤异香扑鼻,便是奴也等不及了。”

李恪撇了撇嘴,丢掉棍子去帮癃展推车:“展叔,他就是嘴馋,您何必替他说话。”

癃展抚须大笑:“奴哪是为旦公子说话,此皆肺腑之言,不信您可以听。”

咕噜……咕噜……

李恪臊得满脸通红,看看天色,才发现已经快到牛羊入时,癃展是暗示他耽搁了太长时间,都快把客人饿坏了,这可是大大的失礼。

“展叔,好饭不怕晚嘛。”

“奴只听过过时不食,至于公子说的,实乃头次听闻。”

斗嘴,李恪完败。

他掩面弃了战场,重新拾起棍子,把那些篮球大小的焦黑泥球和同色竹筒从火堆里拨弄出来,挑挑拣拣扫到旦面前。

旦瞪着眼睛看着滴溜溜滚过来的竹筒和球,那一个个黑漆漆的冒着青烟,还隐约透着一点古怪的香气。

“恪,你叫我食土?”

李恪忍不住翻起白眼:“竹筒剖开,泥球敲碎,说了今日食肉,荒年才食土呢!”

旦将信将疑照做。

竹筒一开,青色的豆饭映入眼帘,菽粒几乎被蒸成粉团,豆的清甜混合竹子的淡香,只是闻就叫人食指大动。

旦瞪大眼睛,伸出手指挖出一块,也顾不得烫,径直就塞进嘴里,细细品味。

“这这这……这是豆饭?入口即化,馨香清甜,你是如何做到的?”

“敲开泥团看看嘛,区区豆饭有甚好食的。”

旦已经不再怀疑,他放下竹筒,从李恪手里抢过棍子,一棍就砸开泥团。

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混合着苦菜的青涩,松油的异香。田鼠皮下的脂肪被烤化,肉油裹着精肉,轻轻抖动便向着两边滑开。

旦哆嗦着手撕下一条,含进嘴里,居然哭了:“此肉甚美……”

“做甚子怪相!”李恪被他的样子逗得一笑,整出一份来敲开外壳,把里面的肉饭收拾到食案上,“展叔,我去给媪送飧,您与旦将此处拾掇拾掇,留出一份叫小穗儿带回去,至于剩下的……都端进西厢吧。”

癃展微微点头:“美食在前不急于食,公子孝心可慰。且去,此处有我。”

李恪道声谢,收拾好肉和饭,端起碗走到瓦罐边,嗅着浓香去看罐里。

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满罐的水被熬成半罐,雪色的蛇汤宛如白玉。李恪拿瓢一舀,舀出几块干干净净的蛇骨,足见蛇肉都被熬化了,混在汤里,不见踪影。

他撇掉骨头和姜,盛了满满一碗汤。旦嘴里叼着整只田鼠腿,眼巴巴看着他。

“看什么看,这碗是给媪的,要喝自己盛去!”

旦一脸的生无可恋:“奈何……”

……

“媪,您醒了吗?”李恪端着食案在东厢唤门。

很快,屋里就传出回应:“恪……咳咳……屋外风大,进来吧。”

李恪依言进去。

屋里很黑,也有些冷,窗洞被窗板牢牢挡住,只有门处透进来些许月光。

“我道今日的飧晚了,原来是你展叔在烹肉吗?”严氏裹着被坐起来,对着李恪轻轻招手,“只是,家中何来的肉食?”

“乡里们心善,送了些膘肥体壮的田鼠过来。”李恪笑着端案走过去,“媪,今日这飧可是我做的,您尝尝。”

“你做的……”

严氏的脸一下变了。

李恪心中叫苦,这才想起自己母亲可是儒家的信徒,一心就想把他培养成标准的儒生。

他前些日子不顾阻拦下地干活,严氏就伤心了好久,这会儿连饭都会做了……

他开始后悔没让癃展过来送饭,眼下捅了篓子,该怎么办?

“恪,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先贤之言犹然在耳……”

“媪,旦和小穗儿在家中做客,儿不便久留。您慢些吃,那个……关于儿是禽兽的事,晚些再来听您教诲!”李恪放下食案,夺门而逃。

看着儿子狼狈逃窜的身影,严氏苦笑不已。

“恪长大了,似乎越来越不喜儒家……”夜风吹过,她忍不住轻咳两声,“也不知带上门……不过这肉饭,闻着倒是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