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官奴之事搅闹,田啬夫囿来次苦酒就成了一件难得的事,虽说没有獏行可看,但李恪无论如何都要请他去趟水畔,看看整个工程的施工进展。

田啬夫囿也颇为记挂獏行之事,思索片刻,欣然而往。

两人当即出门,在勤的护持下前往水畔之地。

工地上,民夫数量较最开始足足减了四成,但气氛依旧火热。

正如李恪所预料的,一连多日丰衣足食,民夫们早已忘了自己初来时衣食无缺的惨象,眼下满脑子都是好胜之心,残留者越勤,众人的斗志就越是昂扬。

这里的人近半都领到过粟的奖励,还前所未有地休过节假。三日之期,足够他们乘着邮人的驿马往来全县各处。

田啬夫囿看得啧啧称奇,按奈不住好奇,小声询问李恪。

“恪君,老实说与我知,你说服里典服以邮人驿马接送民夫,是否防备着他们若是一去不回,便就近说动各乡,抓捕亡人?”

“一去不回?”李恪不解道,“啬夫,若他们不想留下来,只需倦怠便可。此地一无打骂,二无斥责,凡倦怠者,赠米三斗粟米发还各县,结算的还是粝米。有这等选择在前,休假之时,他们为何要逃?”

田啬夫囿登时无语。

“这……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李恪失笑一声,说:“啬夫,往日县里发徭,乡里皆畏之如虎。何以如此?一是徭役繁重,二在耽搁农活,乡里心系家园,事必倦怠。监管之人为工期所迫,动辄责打斥骂,或不许休憩,或不予饭食,乡里受难之后越发厌徭,这便是一个恶性循环。”

他抬手画了个圈。继续说道:“但此次发徭多有不同。楼烦县灾民遍野,乡里无食,争相应徭,此一不同。此地不许监管打骂民夫,以奖惩约束,此二不同。汰者弱,留者强,民夫以此为傲,此三不同。有此三者,何愁民不用力,事不尽心?”

田啬夫囿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分析,好奇问道:“若说民夫留在此地便有饭可食,我尚可领会,但恪君为何说他们会以留存为傲,践劳力也,何傲之有?”

李恪神秘一笑,指了指四处高台上嘶声大吼的人形广播们:“啬夫,你道他们片刻不停,是闲的么?”

工程进展得很顺利,堰池已成,新渠近末,广阔的作业平台覆盖在治水之上,连接两岸,幅三十丈,就像是个悬浮的小岛,上面如怪物般立满了高大的龙门吊。

李恪和田啬夫囿走近的时候,民夫正鱼贯从左侧钻出来,扛着凿子,背着锤子,拖着脚步,气喘吁吁。

有监管在旁高喊:“一组、二组、三组去往工棚休憩,四至六组登台,清点人员,台下清空!”

随着喊话,几位臂缠白麻的记分员快步冲下平台,不一会儿便又回转上来,大声回应:“台下清空,空无一人!”

“起闸!”

四个精壮的汉子站在龙门两侧,听得令下,拖动绞盘,掺着铜线的麻绳拉紧,一点一点拽起水门。

咔啦啦啦啦!

水门通道打开半幅,汹涌的治水穿门而过,又带着起伏的碎石、泥流,从另一侧涌了出来。

李恪找到了抱剑坐在高台上的由养,几声召唤,就把他叫了下来。

“怎又持上剑了?”李恪上下打量由养,好奇问道,“莫非,你又跟辛阿姊立了军令?”

“先生误会了,平台贯通之后,时常有猛兽下山觅食,假钜子令我等皆要佩剑,护卫民夫,不让其伤于兽吻。”

李恪恍然。

田啬夫囿走上前来:“这位墨者,可是平台主管?”

“正是!”

“恪君先前与我说起过平台闸道,如今起闸放水,可是一处闸道已完成施工?”

由养抱拳应答:“秉啬夫,此处闸道尚未竣工,然水底碎石、弃物颇多,开闸通上半个时辰,再闭闸时,便省了清理之工,节约民力。”

“此处还需多久完工?”

“先生要我等二十日完工,民皆尽力,在我看来,十五日足以!”

……

一路走,一路瞧,一圈转下来,田啬夫囿心满意足,时间也临近下市,再有片刻就到了食飧的时候。

眼看远处炊烟升起,憨夫出声邀请田啬夫囿去往辛府赴宴。

原来明日又有四个精匠要带着门人弟子启程回家,憨夫要为他们设宴送行。

这样的宴会近来常有,李恪每次必到,几杯水酒,聊表谢意。

田啬夫囿欣然应下,几人一番打点,结伴起步回里。

他们走到上次遇袭的地方,田啬夫囿停下来,对李恪笑道:“恪君,可还记得月余之前,我等在此处遇了暴民,我肩头还中了一箭?”

“如何能不记得?”李恪苦笑一声,“那日暴民颇为勇武,若不是辛阿姊与憨夫君武艺高强,我等可讨不着好去……”

“说到武艺,我年轻时游学天下,一身剑术亦是学自名师,奈何年老体衰,已多年不曾提剑喽。”

二人说笑着,李恪突然瞥见远处林间一下诡异的反光。

那光华一闪而逝,接着,便是一道黑影,在视野当中拉出残像。

这似乎是……

不待李恪有任何反应,残像自他眼前而过,一枚弩箭骤然闪现,直刺在田啬夫囿胸口。

田啬夫囿应声而倒!

“刺客!”李恪一声惨呼,赤红双目,急步赶上把田啬夫囿扶住。

憨夫和两位精匠怒吼着扑了上去。

又是一箭,避开憨夫的斩击,追星赶月般扎穿一位精匠的腿。

那精匠登时倒下,憨夫也越冲越快,持着剑,一头扎进道旁密林。

金铁交击之声响起,乍起而乍消,李恪搀扶着田啬夫囿,随行的门人弟子尽皆拔剑在手,将二人团团围住。

田啬夫囿面色惨白,手压胸口,汩汩的鲜血自手指间涌出来,但看他的呼吸,看似又没有性命之忧。

“啬夫……”

“恪君莫慌,只是皮外伤……”他颤抖着手解开外袍,露出一件精致的内甲,“我那友人定要我出入着甲,我先前还笑他大惊小怪,却不想……”

“但您流了很多血!”

“皮甲被扎穿了,伤了皮肉,无碍的……”

憨夫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墨褐在袖臂破了个口子,隐隐有鲜血渗出。他眉头紧皱,手上抓着一把断成两截的残弩,满脸怒容。

李恪急急问道:“憨夫君,可曾抓到刺客!”

憨夫懊恼地将弩一丢,愤声说道:“那人身材矮小,在山林中行走甚速,若是师妹在此……”

“追上……不见得是好事……”田啬夫囿靠在李恪怀里,小声喘息,“恪君,让我坐下,去将弩取来。”

李恪依言去做,将断弩捡起来,送到田啬夫囿面前。

田啬夫囿伸出手,抚摸在断弩的弩机上:“七年,相邦吕不韦造,寺工周,丞义,工同……”

李恪面色大变:“这是……军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