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仓左近,堆放着如山般析成丈长,拳头厚薄的长条形木板。

打边上过来四个手持麻绳的民夫,利落地将其中一摞捆扎在一起,在两边打出绳结,插上短棍。

接着又有八人上来,替过先前四人,两两一组将短棍两头扛在肩上。

“一,二,抬诶!”

伴着三声振奋的号喊,他们同时抬肩,将物料送上就近的板车,横置,放平。

那板车上早已堆了十余摞同样的木料,每摞之间分出空隙,第一层横置,第二层纵摆,第三层又是横置。

这摞木料是一次输送的最后一摞,眼见它被固定紧实,又有八个民夫四人拉纤,四人推辕,操使着千余斤重的板车奋力行向卸料之处。

上千人同时劳作,至少有三四百人负责运料,所以水畔边到处都是这般周而复始的流水线输送小组,身处其间,一眼都望不到头。

李恪低头踩进工棚。

此处是预设的工程指挥部,宽敞的大棚平顶、四方,长宽皆有十五步。内里陈设异常朴素,除却摆满四围的,用来放置设计图板的简易木架,便只有正中一张丈余方圆的圆型几案,几案足有半人高,样子像极了后世添加了圆台面的大饭桌。

大饭桌自然不是用来吃饭的,台面上正摆放着另一个沙盘,仅仅复刻棚外水道与周边三处弯折,包含了獏行和两处伯益螺旋的设置地点,以及不远处苦酒里的田亩和沟渠。

整个工程的负责人们都聚在沙盘边上,就连完成了预测实验的史禄、由养和固都在。

他们看到李恪和憨夫掀帘进来,赶忙让出一点空间,让李恪也能挤进人圈。

李恪站定脚跟,不做客套,当即直入正题:“固君,你是陶匠的负责人,会后当去工坊主持。由养君善驭人,去掌管民夫,你为主,田典、仓佐、仓吏辅之。禄君,你与憨夫君一同主导工程细则,若有争议,可叫我或辛阿姊定夺。”

众人齐齐拱手:“唯!”

“还有之前抽调去须弥居的墨者们,憨夫君,他们要从速归位,獏行的部件进度已经滞后了,若不抓紧,很可能导致工程中断,上千人无所事事。”

“此事我从速去办。”

听到憨夫的回答,李恪深吸一口气,张手撑住台面:“这一次将大家聚起来,目的很简单,就是下一步的工程作业。我等的目标有两处,一者调整现有沟渠,使其适应獏行所需,二者搭建作业平台,为獏行搭建做好准备。”

这是李恪的主场,经过数个月的磨合,在场已无人再质疑他的权威,所以他不需要引经据典,不需要斟酌字句,只需要用最准确的语言,以最直白的方式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再交由眼前这些行业精英们,将其变作现实。

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气。

“禄君,引渠之事你是专长,此事由你来说。”

“唯!”史禄抱拳,抬手指向沙盘田亩,“诸位且看,盘上是苦酒里原有沟渠,渠体完备,临阡而行。旧渠进口与治水水道相连,未设出口,此应当是考虑雁门郡干旱少雨,勿需排涝之故。”

“然,治水深邃,旧渠连接水道而不连治水,干渠无用,天长日久,已有多处干涸崩裂。”史禄深吸一口气,“故我等首要之事,乃是发民修渠。”

田典妨出声说道:“此事我来处置,苦酒乡里互助共劳,旧渠修缮之事,不需占工程民力。”

史禄点了点头,继续说:“其二,开掘新渠。治水水势湍急,不易施工,照理而言,新渠当开凿治水,引出支流用以施工方为上策。然治水上游多折转,水道边沿皆是坚石,开凿不易,便是真的开凿出来,激流涌入土原,也容易导致治水改道,毁弃良田。”

“新渠不伤水道,则需活用三处蓄水堰池。两处为螺旋蓄水之用,一处为水房搭建之所,此三者横列于治水畔,池壁需稳固,无塌方之危。”

由养自信说道:“此事我等先前做过,以鱼胶制壁板,你要石质便石质,你要土质便土质,不见塌方,不渗储水。”

史禄惊讶地看了由养一眼,整件事情出他意料地顺利,他抛出一个个问题,当即便有人领令处置,毫无延误。

这都是先生培养出来的工作方法啊……兵将如此,何愁战而不胜?

他定了定神,说:“既然堰池无碍,那我等便可以开掘新渠了。有獏行汲水,苦酒里用水必丰,新渠勿需设置进水口,却要设置出水排涝。我与先生商议,以节省民力,不改动旧渠走势为先,将原先进水口调整为出水之处。新渠成口字型包围田亩,另设出水,且联通三座堰池。新渠完成之日,旧渠延伸,连接新渠,接口处设置卯槽,平日里挡板大开,引水灌溉,需排涝时则挡板闭合,只出不进,如此田亩必安,旱涝无碍。”

这是极为稳妥的设渠方法,既节省了民力,又方便了施工。

借鉴了水闸设计之后,独立的新渠是口字型,旧渠延伸,二者相连以后则是田字型。因为接口可断,田里的水量格外容易调节,夏季多雨时断渠,平日少雨时通渠,如此而已。

工棚当中登时响起一片好彩,史禄拱着手谢了一圈,众人一起看向李恪。

“作业平台。”李恪轻声说,“大伙可能不太知道作业平台的意思,简单来说,人立于治水如履平地,可负重,承力,既可方便獏行的搭建,又可方便后续的养护和修缮。”

他对着由养点了点头,由养会意,去到木架取来李恪前两天让他制作的百一范,横置在沙盘之上。

“这便是作业平台的百一范,诸位且看。”李恪指着沙盘上那个盒不似盒,箱不似箱的东西说道,“獏行的作业平台是双层结构,主体部分形似皿字,幅三十丈,中空。上甲板悬于水面,宽度与治水等同,下底座贴合水底,设计较水道略宽。要达到这个设计标准,我们需要轮流封堵部分水道,一为净空水下障碍,二为在道壁开凿内嵌的卯槽。”

憨夫皱眉不解,插嘴问道:“恪君,方才禄君才说治水水道不可开凿,一旦形成缺口,或会有改道之险。”

“两个说法并不冲突。”李恪摆了摆手,“禄君所说的是不能给治水提供宣泄的缺口,因为山石质密,沙土质松,一旦水流有了缺口,便容易将缺口冲垮,损毁田亩。而开凿卯槽之处位于水道底端,山石厚重,开凿一条尺余深度的槽道于水道无碍,不会影响治水流向的。”

“可你说要封堵水道。若是不设分水便道,主道如何封堵?”

“自然是部分封堵。”李恪从由养手里把百一范接过来,咔哒一下拆掉底座,丢在一旁,“施工时,上甲板以层级推进,设置罒字形的龙门吊组,横向四列,每列三座,且立柱直探水底,预设卯槽,嵌入防水板壁。”

辛凌眼前一亮:“先立龙门,再铺甲板,二者交替类推,其中首列、末列皆贴合水岸,待平台架成,治水三分!”

不愧是墨家的假钜子,哪怕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心思机巧远超常人,李恪不过起了个头,她就已经把整个工程推算得七七八八。

李恪用一声好彩认可了辛凌的思路,放下百一范,手指向进水一侧。

“第二步,在平台入水位置连接立柱,设置横向龙门,共三座。且以此龙门,吊设水门开合。”说着话,他轻轻在百一范上一拨,啪一下便合上了正中的水门,“这种设计名为闸,与田渠封板如出一辙。水门一落,水道封闭,无论施工养护,皆可手到擒来。”

现场突然陷入到某种奇怪的沉默当中。

李恪不明就里地抬起头,看到憨夫、辛凌皱眉不语,墨者们惊疑四顾,其余众人和他一样疑惑不解,史禄嘴唇开合,却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禄君,怎么了?”

“霸……霸缰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