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十七,天阴。

今天是沙盘通水,獏行选址的大日子,百工精匠们早早就位,各自带着门人子弟,依着早先排定的责任散布在须弥居各处,不厌其烦地检查整座沙盘的构建情况。

如今的须弥居就是一座四方抵境的巨大沙盘,东西两向直达院墙,南北两面也只是稍余空隙。

入门处那矩型的陶范是苦酒里的造型,它孤零零立在土道末端,垣墙以内,可见院落分明,里闾交错。

里外起伏的草地就是原野,远近有小道,有丘壑,有毗邻的高耸恒山,有深陷的曲折治水。

恒山是用碎石堆出来的,虎踞盘北,山势绵延,山畔是治水,水畔是田亩。那田亩细节显白,其中封埒、阡陌、沟渠、田畛,分毫毕现。

这或许是大秦岂今为止最大,最精确,也是最精美的沙盘,站在一旁,就恍如天爷俯视苍生,万世万物都难逃法眼。

始皇帝便是这样看待天下的么?

李恪不知道。

他有些木然地站在沙盘边,神色不属,心不在焉。

史禄靠近来,轻声说:“先生,共选定了七处水址,机关均已架设完毕,记录之人也散下去了,试验录书必无纰漏。”

李恪点了点头,越过田野,眺向水道。

水道之上,曲折之间,总计有七处机关垒椟。

这座沙盘还从未通过水,眼前的七个地点都是史?脚踩治水两岸,依照水车参数,凭着水工经验预选出的较适合架设水车的河段,其统一的特点是位于直道中间,首尾不近折转,临近田亩且附近没有涡流旋口。

墨者们依照河道宽窄,水位高底为每个点位制作了精美的微型水车,按百比一的比例缩小,最大的轮辐一尺两寸,最小的八寸有余。

因为有了游标卡尺,这些水车的尺寸精确到厘,且构造、细节全部参考正式的獏行图板制作,较辛府的獏行复杂许多,上下无一处寻易简化,更无一处含糊应付。

这种全结构,同比微缩,却不与实物使用相同材质的小模型在后世常被称作100:1rg微缩模型,从定计之初,就深得墨者们的喜爱。

他们以【百一獏行范】之名将这种机关预验法录于简上,而私下里,则更多将之简称为百一范。

七架百一范正与配套的底座和平台一起固定在坚实的水道上,只等着沙盘通水,验证最终的运行效果。

李恪唤来由养:“水源准备如何?”

“先生,水塔注水早已就绪,只等您一声令下,便可以开阀放水。”

这个答案并不出李恪预料,他抬起眼,越过山石,望向山后的巨大木桶。

这只木桶就是由养口中的水塔,高及两丈,六人合抱,满载储水五万余斤(一立方水约四千秦斤),注满一次,需要六个劳力攀阶注水两三个时辰,而想要将满桶的储水彻底排空,则需要大概一个时辰。

这件怪模怪样的配属机关自然出自李恪的设计,其目的就是要在较长的时间内为沙盘提供一个稳定且可控的水源。

想要达到这个目的,水桶的容积必须大,出水必须简便,甚至考虑到治水在旱季和雨季存在巨大的水位落差,其出水的量还得是可调节的。

啤酒桶和水龙头显然是绝佳的搭配。

制造之时,李恪让箍匠与墨者们配合,先行箍出这个大桶,并在桶壁底端预留出一尺见方的孔洞。

与此同时,铸匠开始铸造具有秦朝特色的,完全不使用螺纹结构的水龙头,李恪称它为象拔阀。

象拔阀的龙头是一根近似象拔的中空铜管,末端划片与齿轮固连,并皆齿杆,齿杆正中是第三枚齿轮,向外固连阀轮。这种oioio的齿轮组结构与碾米机近似,转动阀轮,则正中齿轮转动,通过齿杆引动两侧齿轮,引导滑片向两侧打开。

这些青铜结构被包裹在一个三尺见方的矩形匣子里,整体用鱼胶黏合在桶的内壁,只将象拔管和阀轮露出桶外,虽说结构笨重了些,却真真切切实现了后世水龙头的全部功用。

这种划时代的设计给墨者们提供了大量的灵感。

先是憨夫对辛府水池进行了改造,并成功在悬池上制造出全世界第一个自来水阀口。泰又进一步提出高台式水箱的设计思路,李恪顺势给他和泰布置了功课,以高台式水箱和象拔阀为基础,给他家设计一套家用淋浴室和抽水马桶,而他们如今的进度,正卡在通过机械力为水箱供水这个课题上。

不过这都是旦践更回来以前的事,那一天之后,李恪无心他顾,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他们的进度了。

要命的官奴……

李恪拍了怕自己的脸,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把头转向须弥居的第三个负责人:“固君,水道,沟渠清查如何?”

“秉先生,无坍塌,无塞堵,足可敷用。”

李恪对众人的进度很满意,扭头对身边的辛凌说:“辛阿姊可有指教?”

辛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疑惑中似有些许不满:“你有事扰心?”

“些许私事,不至于耽搁正经。”

“如此便好。”说完,辛凌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李恪苦笑一声:“既然辛阿姊也无说辞,如今便是万事俱备,只欠啬夫……”

话音未落,田啬夫囿带着里典服、田典妨并里中其他少吏,在憨夫的引导下急行进门,脚步尚未站定便大声喊到:“劳君久候,汜囿来也!”

……

众人在须弥居中齐聚,围着沙盘,赞叹称奇。

“恪君,莫非这便是自天际俯瞰苦酒里的模样?”

李恪轻笑:“里典这话可问倒我了。苍鹰之观人世,谁知会是何种模样?或许它眼中只有兔逐浪奔,却对山水城邑视而不见呢?”

里典服摆了摆手:“天际可不止有扁毛的飞禽,我是说……”

“子不语,怪,力,乱,神,此敬也。”

“不论便不论,恪君,如我上回所说,既然你不愿侍奉国尉,这沙盘……”

“里典,小子不为国尉所重,却不代表沙盘也不为其所喜,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李恪告罪作揖道,“没看沙盘的谢礼,国尉也遣人送来了么?”

“里中传闻,你近日得了一副宝贝弈棋,莫非……”

“正是国尉之物。”

里典服倒吸了一口凉气,连沙盘也不顾了,连声赞叹道:“恪君前程远大,待到飞黄腾达之时,莫忘了里中故旧!”

“苟富贵,勿相忘。”李恪承诺到。

里典服这才心满意足地靠到一边,将中场交给李恪和田啬夫囿。

田啬夫囿冷冷瞥了里典服一眼,轻声说道:“此等小人若在我麾下……哼!”

李恪苦笑道:“此人一生皆求一个达字,大概算不上什么恶人。”

“大概?”田啬夫囿很敏感。

“无甚大事。”李恪轻声说道,“个中事由,待到四下无人之际再谈,啬夫,您可是将物料人力带来了?”

田啬夫囿登时得意洋洋:“诚君与冬君正领着民夫押运物料而来。恪君,此次发徭共计千四百六十二人,乡仓亦是物料尽出,为将其中关节理顺,我险些累毙在案上。”

“啬夫劳苦,请受小子一拜。”

李恪说着便要深揖,田啬夫囿赶忙拦住,把着李恪的臂问道:“恪君,我等可以开始了么?”

“只需啬夫一声令下,我等便知,獏行是否可用了。”

“我当如何令下?”

“您只需说,开阀。”

田啬夫囿郑重点头,他放开李恪,整理衣冠,待到浑身一丝不苟,这才抬头,肃穆如见君面圣。

“百工精匠皆听我号令,开……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