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晨,雪落。

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降在了苦酒里的土地上,稀稀拉拉,零零落落,抖搂在黄墙与黑瓦之间,漫天漫地地四散飘摇。

整个里中都被落雪的沙沙声笼罩着,鸡犬不相闻,稚童无笑声,垣闾之地,一片宁静。

李恪难得地睡了懒觉,无人催,无人叫,等到大梦方醒,漏刻正指在水十一刻刻下二,其下六分。

他懒懒地伸了个懒腰。

李白说画堂晨起,来报雪花飞坠,李恪在自己的房中晨起,虽说无人来报,却也通过辛凌留下的敞窗,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雪的降临。

这好像是来到大秦以后看到的第一场雪吧?

他纠结着冰雹算不算雪的问题,麻溜地穿衣起身,披上鹤氅,几个呼吸就已经趴到窗棂上,饶有兴致地赏起雪来。

雪下得正欢,颤悠悠**在天地,如柳絮飞扬,在四下积起斑驳的白痕,映衬得黄土黑瓦格外通明。

“本想唤公子起来食饔,却不想公子早就醒了。”癃展推着小车,笑盈盈从不远出现。

李恪回以微笑,站直身子浅浅一揖:“展叔安好。”

“公子先去洗漱吧,今早有辛府的隶臣过府,传了话来,要公子莫忘了今日之约。”

“这女人是有多笃定我会放她鸽子……”李恪嘟嘟囔囔洗了脸,再看一眼漏刻,确定时间充裕,这才抖擞精神迈不出门,“展叔,媪在何处?”

“夫人正在后院的竹亭晨读,公子可要过去吗?”

“我去给媪请安。”

后院竹亭是新房最后竣工的一处棚房,位置与曲径通幽的后宅溷厕分列东西,隔着竹林,互不得见。

这是间三步长宽的小小方亭,通体以竹为骨,不设四壁,顶上覆盖着密实的秸秆,地上则铺了三层的席砖,竹林茅舍,颇显得附庸风雅。

严氏特别喜欢这里,乔迁之后,她一得空就喜欢披着狐裘在亭中捧卷,点一炉小火炭,煨几块小粟饼,偶尔再温上一壶浊酒,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不过今天却不是如此。

竹亭之中,小穗儿和巿黎一左一右,面前各置一个沙盘。严氏站在两小中间,面前是一个更大的沙盘。

只见她手掌竹枝,面容肃穆,嘴唇开阖一次,就在沙盘中写下一字,又看着两小学写一字。稚姜持着推板负责复盘,若是两小写得不好,也负责用别在腰上的板子打手心……

李恪在竹林畔窥伺了没一会儿,已经看到小巿黎挨了两次打,以至于小嘴瘪着,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记忆中,恪小时后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过那时没有稚姜,教习字的是严氏,打板子的是癃展……

小巿黎又写错字了,眼看她颤颤巍巍伸出小手,第三板就要从天而降,李恪赶紧显出身子,远远就喊:“媪,您在教小穗儿和小巿黎习字吗?”

严氏嗔怪地瞪了李恪一眼,唤住稚姜,把李恪叫到身边:“师不严谨,则弟子懈怠。你习字时也是这般过来的,怎的就见不得弟妹受罚?”

“噫!”李恪嬉皮笑脸,抬臂作揖,“儿明明是来向媪问安的,只是正巧扰了您的大事,若是媪要怪罪,儿知罪就是了!”

“越发得油嘴滑舌!”她挥挥竹枝把李恪赶开,肃容对着巿黎说道,“你大兄为你求情,这一板便暂且记下,再随我念,苍颉作书,以教后嗣。”

“苍颉作书,以教后嗣……”

“嗣者,从册,从口,从司,司亦声。《尔雅》曰:嗣,继也。现在随我写一遍,嗣。”

李恪在一旁静静地看,看着严氏一笔一划在沙盘上写下隶书,看着小穗儿认认真真仿写,也看着巿黎歪歪扭扭学写。

记忆中,恪习字的时候学的是《史籀(zhou)篇》,那篇蒙书成于周宣,用的是大篆,又称籀文,其书写繁难,让恪在启蒙时吃尽了苦头。

不过小穗儿和巿黎就安稳多了,始皇帝一统文字,天下皆以隶书为准,严氏也顺应潮流,改头教起了李斯的《仓颉篇》,估计后续还会教《爰(yuán)历篇》和《博学篇》。

这三本蒙学是大秦子民识字认理的精华所在,学通了就等于没了阅读和书写的障碍,对两小来说意义重大。

在秦朝,识文断字是民众的基本能力之一,随便在田里找个农民出来,少有完全不识字的。这是因为秦朝普法的力度极大,每有新法必张挂闾门,让百姓们自行学习,而秦法又以不通情面和严苛闻名,稍有不慎就是削鼻子剁脚趾,堕籍为隶的下场。

识字关系到能不能全乎地活着,更关系到能不能以自由民的身份安生过日子,所以在这一点上,谁也不敢有半分的轻慢忽视。

严氏对二小的开蒙格外重视,好些天前,就抄写了《仓颉篇》、《爰历篇》和《博学篇》让小穗儿自学,如今遇上半点基础也没有的巿黎,她更是亲力亲为,手把手教着二小习字。

李恪从中感受到一种浓浓的亲情。

严厉的长者,认真的弟妹,还有他这个插科打诨的哥哥,以及癃展、稚姜,大大的一家人,情浓于血……

李恪默默看了许久,直到巿黎又一次写错字,伸着小手,张着大大的眼睛朝李恪无声求救,他才惊慌失措,夺路而逃。

再拦着严氏,该挨打的就是他了……

……

自竹林回返,李恪食了饔,又从书架上收拾出厚厚一沓早已备好的图板,统一摆进一个别致的提箱当中,一提溜,步向辛府。

转街,过巷,踏过闾巷,辛府的隶臣正在雪中翘首以盼,一看李恪施施然走过来,当即慌慌张一声惊呼,居然转头跑了……

李恪郁闷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直等到辛凌疾步趋至,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辛阿姊安否?”

“你来迟了!”一如既往的足以噎死人的口气。

李恪抖了抖鹤氅上的雪粒,轻笑回应:“话不能乱讲的。劳烦辛阿姊仔细回忆昨夜的约定,我说的是莫食拜访,可不是莫食之前。”

辛凌皱着眉头,大概是真的在回忆。片刻之后,她点点头,让出通道:“精匠皆在西院,速来!”

李恪深吸一口气,提着小箱迈步而入,那一步,势若千钧!

水车,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