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悠悠踱回水畔,田啬夫囿正与憨夫相谈甚欢,看到李恪过来,狭促笑道:“恪君可是寻见自家田地了?”

李恪无奈地耸了耸肩:“啬夫勿需调笑,我媪身子不健,前些日子才下得病榻,为人子者,紧张一些也是正理。”

“行孝可是放之天下皆准的善行,我又如何会调笑。”田啬夫囿摆了摆手,“恪君,方才我与憨夫君深谈,忽觉此事以乡仓出资并不妥当。”

“不妥当?”李恪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转头功夫,这田啬夫囿怎么就变卦了。他急急相问,“啬夫,到底何处不妥当?”

“恪君误会了,我非是说以乡仓出资不妥,而是……由我定夺,以乡仓出资不妥。”

“何解?”李恪觉得自己被绕糊涂了。

田啬夫囿沉吟半晌,似乎在组织自己的语言,力求词能达意:“恪君,獏行之事利民甚矣,靡费亦甚矣。为推广计,你否了墨家之资乃是老成之举,可你有否想过,一乡之资可负几轮?一乡之地又需要几轮?”

李恪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田啬夫囿思路的关键,含糊说道:“啬夫之意……”

“若恪君只想在苦酒里中建起獏行,墨家之资足以,若恪君想在句注乡中建起水车,乡仓之资堪堪可为。然苦酒里荒僻,句注乡荒僻,如此神物又该如何叫郡县得见?五年,十年,亦或更久?”

“水车一旦建成,那郡县官长自然能听得见,啬夫是否多虑了?”

田啬夫囿大摇其头:“恪君以为,这世上有几多官吏真正在意农事?有墨家之名,荷华之媒,县府也不过命我来就近探查,你可曾见得县令县佐亲来苦酒?”

“农具改良于官途有利……”

“大秦天下法吏当道,区区农事岂能于官途有利!”

“里典和旧田典……”

“里中少吏如何能与官员相较!”田啬夫囿厉声打断,“在大秦,出生学室有利于官途,善掌律令有利于官途,牧民得法有利于官途,用兵如神有利于官途。除此之外,工农之道、行商之策、礼法之辩、文华之盛,皆微末伎俩,可以称师称子,豪霸一方,却于官途半点无用!”

一番剖白,李恪愣在当场。

“法家务虚……不务实?”

“此乃正解!”田啬夫囿拊掌而笑。

李恪却笑不出来,他皱着眉,苦着脸:“啬夫,如您所言,便是我等让郡县两级主导此事,其不得利,如何会掺和进来?”

“此事不需要恪君操心。”田啬夫囿大手一挥,笑得阴险,“我在士林尚有几分薄面,事关农学之事,求份明令不是难事。倒时物料出于乡仓,账目皆在我手,待他们知晓了水车靡费,此事早就木已成舟。他们若不大加推广,该如何辩说官仓的亏空,难不成……自掏腰包吗?”

李恪听得目瞪口呆,结巴着问:“啬夫的意思是……骗?”

田啬夫囿沉沉叹气,轻声说道:“为民争利,何惧毁誉,恪君不必担心,此事自有我一力承当。”

“啬夫,我非此意……”

“这却是我的意思。”田啬夫囿打断李恪的话,“你心思机敏,年岁又轻,声名于你大有用处,不该拿来冒险行事。保得声名多为民事,这才是你当做之事。”

“谨……受教。”

“便如此吧。治水已观,定计已成,接下来,我等便各自筹备,两月之后再行聚首。”

“我等皆遵凡子之命!”

李恪三人,诚心下拜。

……

田啬夫囿走了。他与李恪定了两月之约,只待回到乡治,便要为那场惊天骗局奋力。

憨夫和辛凌带着辛府诸位墨者也走了。憨夫带着他那位老师的邀请行遍雁门,约下百工精匠七十六人,只等着大事抵定,将他们一个个接来苦酒,共襄盛举。

转眼之间,整个里中与水车相关的就只剩下李恪一人。

他送别诸人,之后便茫茫然站在闾门,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去做。

照理说,他该回去把脑子当中那些用于测绘的工具画出来,只等到憨夫他们带着精匠回来,便按部就班地开始制作,先田啬夫囿一步,将测绘地形和制作水文沙盘之事启动。

可是水车之事越闹越大。若说最先不过是李恪为求自保,主动出击的举动,如今却牵扯到田啬夫囿的士林声名,稍有不慎,便会让这个一心为民的好人陷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这让李恪惶恐起来。

原先准备的测绘工具足够吗?制作出来的水文沙盘精准吗?水车真能立起来吗?又能够一次成功吗?

千头万绪,纷纷扰扰,李恪想要梳理心绪,却发现心绪根本就静不下来,事倍功半,徒劳无功!

“恪君是将田啬夫送走了吗?”身后阴测测冒出里典服的声音。

李恪骤然惊觉,赶忙回身作揖:“见过里典。”

里典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恪君,近些日子你我二人多有疏远,可是已将我视作外人?”

我什么时候把你当做过内人!

李恪心里不屑,脸上却诚惶诚恐:“里典,小子不敢!”

“无妨,无妨。你最近与辛府两位少孙亲近,行事诡秘,若不是将我视作外人,为何要瞒?”

“哪里有瞒……”李恪的脑子转得飞快,避重就轻说道,“不过是我设计的园景得了二位贵人欢心,便又为我接了趟活,为辛家受田设计些灌溉机巧罢了。”

里典服故作惊讶道:“你等请了田啬夫过来,又急急去了田亩,便是为了此事?”

“田啬夫可不是以少吏之身来的,他乃农学大师,人称凡子,我画了图板,辛家之人似懂非懂,又恰好与凡子有旧,便请了他来旁听,判定机巧可用与否。”

“真的?”

李恪答得心安理得:“此事千真万确,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里典服呵呵一笑,意有所指:“不知恪君又有了何等惊天设计,竟于灌溉有益,只是不知,其比之兽犼如何?”

还真是人心不足,水车这种级别的项目,里典服也想掺一脚吗?

李恪把自己的怜悯藏得极深,故作夸张,实问实答:“里典,辛家不是有钱嘛,我为他们设计了一架取水机关,高十丈,重数十万斤,成则可昼夜取水,远非人力可比!”

“高多少?”里典服瞪大眼睛,失声惊问。

“高十丈!”

“重多少?”

“重数十万斤!”

“如此……如此机巧,田啬夫如何说?”

“还能如何说?”李恪哀叹一声,垂下肩膀,“没见他走了嘛……辛府二位已经追他去了,也不知现在赶没赶上。”

里典服干笑两声,上前拍了拍李恪的肩膀:“恪君,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那个……再接再励便好。往后若有可用之机巧,莫忘了还有我在。”

“小子谢过里典好意。”

插科打诨有利于排解压力,支棱走里典服,李恪的心情已经好了很多。

这让他不由怀疑,之前种种烦扰都是因为最近压力太大的缘故。

劳逸结合嘛……

看来水车之事得暂且放放,他得找些别的事情换换脑子,如此才能集中精力,筹备正事。

可是干什么好呢?

要不然去一趟句注军市,给家里置办几个臣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