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尖麦芒,斧钺交击。

这是水池组成立两天以来最激烈的争论,说理已然无用,只有眼见为实。

任何技术的革新都会伴随着对旧有认知的颠覆,比如龙门吊,它就颠覆了秦人对力量体系的认知。

秦人心中,天赋神力的代表当属武王赵**。龙纹赤鼎重八百斤,孟说、乌获皆不可举,武王举之,虽说最终死于鼎祸,但他能人所不能,依旧刷新了秦人对力士的理解。

从他以后,力能扛鼎便成了世人对勇士的最高褒奖,后人演义项籍扛鼎收桓楚,就是对这种思维的活学活用。

若是李恪所言为真,力能扛鼎还有什么可夸耀的呢?

只需一架龙门吊,人人皆可扛鼎。如此一来,武王的鼎祸哪里还是美谈,他根本就不是被鼎压死的,他是笨死的……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秦人由养怒了,抛却技术工作者该有的操守和准则,不做质疑,不求真解,开口就是直接否定。

李恪的应对也是简单粗暴,眼见为真,我们用事实说话。

他抛下由养,当即起身,寻块木牍就在板上画下一个四套轮的组轮结构。

所谓组轮结构就是共用轴心,数轮独立的滑轮套件。

其制作十分简单,工匠只需切割出几个中空的轮,在轮边凿出绳槽,再套入一根共用的空心滚轴当中,最后将滚轴两端卡死,此物便算是制成了。

无关乎轮辐尺寸,无关乎机械精密,此物所需者一在结实,要能够承受千斤之力而不崩碎,二在卡口严密,滑轮在滚动过程中不能脱落,有此二者,便达到了机械的设计要求。

所以李恪画得非常快,一刻时间,图样画就。

他吹干墨迹,把图板随手丢给由养,颐指气使说道:“你不是想看看常人如何力负千斤吗?图中之物,选择坚实木料制作两份,再备一条粗大的绳索,寻一个千斤的重物,速去!”

由养的脸色青红变换,盯着图板沉默半晌,终于问出了一个技术工作者该问的话:“此图尺寸如何?”

“首要保证中轴稳固,拉拽之中不会碎裂。滑轮当比中轴宽大一尺左右,同样以结实为要,余者皆不足虑。”

“皆不足虑?四轮轮辐可要统一?”

“大小无所谓,能转就行。”

由养不由皱了眉头:“恪君可是意气用事?你之所作历来精密,便是用在水池当中也常见数寸之说,为何此物却做得如此随性?”

李恪嗤笑一声,说:“龙门吊拉拽万斤之物,再坚实的木料也受不住力,需用铜铸才行。眼下之物唯一的用处便是试验,既然用过便丢,何必如此讲究?”

在儒和泰的苦笑声中,由养掩面而去。

三位墨者都是技艺精湛的木匠,轮组的结构难不住他们,只用了区区两个时辰,两套轮组便做完了,他们还有余力在过程中传扬八卦,如今辛府人人知道,李恪要挑战武王旧事,力扛千斤……

李恪直接无视了庸人们的闲言碎语,满副心神都沉浸在对轮组成品的欣赏当中。

成型的轮组以黄杨为料,内置滑轮,外套方框,方框上还细心做了镂空,方便绳索穿透。

这套轮组比李恪预计的要大得多。

框内的中轴接近一尺宽幅,在中间钻出拳头大小的直通。两端卡口,一头以原木开凿,保证强度,另一头借用了公输秘锁的设计,层层绞扣,坚实异常。

配置的滑轮每组四只,厚度接近三指,大小略逊车轮。为了保证强度,他们制作的滑轮并不是李恪图中的饼型,而是两端突起,外窄内宽的双面锥形,其上凹槽平整,滚动灵便顺滑。

此外李恪虽说没有要求过四轮的直径统一,但木匠的尊严却不由他们做出大小不等的残次品来,即便是赶工制作,四个轮子依旧制的一模一样,看上去宛如复刻。

不愧是正版的墨家工匠,他们的手艺不输癃展分毫,两套轮组拿在手里,李恪连声赞叹,极尽溢美之词。

李恪客气,由养的脸色也好看了不少。他笑着说:“恪君,长绳已备,就在正堂。你要的千斤之物童贾老丈也找来了,我等是否现在便去?”

“却不想由养君如此急迫。”李恪嗤笑一声,活动着四肢调笑说道,“由养君可要验明正身?”

“何为正身?”由养疑惑道,“莫非恪君还有替身不成?”

“我不是这意思。”李恪哑然失笑,“我是说由养君是否要验验我的力气,万一我只是看着瘦弱,实则力大无穷怎办?”

由养哈哈大笑:“单个轮组重约五十斤,我观恪君方才举动时便已显得颇为费力,如此一来,何须再验?”

……

正堂之中,人头攒动,在旁观摩的不仅有水池组的三位墨者,还有辛凌所带领的水车组以及为了本次试验,友情贡献出千斤重物的童贾老丈。

至于屋外的人就更多了,辛府的臣妾们晃来转去,不离左右,童贾老丈黑着脸训斥了几人,依旧挡不住大伙的热情。

少年扛鼎啊!如此奇事若是错过,怕是会后悔终身的呢。

李恪在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当中登场。

他施施然架起长梯,在墨者的帮助下把定滑轮固定在房屋最粗大的主梁,再把动滑轮与所谓的千斤之物绑缚一体,最后用绳索穿过中空,从定滑轮向着动滑轮一圈一圈环套,直将四轮的滑轮组全部装设完成。

检查一遍绳结,确保万无一失,他丢开拉绳,拍拍手看向堂下重物。

此物是一只遍体铜绿的铜釜,由八个隶臣费力扛上正堂,如今就摆放在主梁之下。敛口、圆唇、环底,半人多高,肚大滚圆。其型坚实厚重,釜壁之厚,足有臂粗。

李恪饶有兴致地看,发现釜面之上居然还有秦篆的铭文,就轻声读了出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釜面铭《无衣》,此物莫非是军中之物?”

辛童贾抚须笑道:“恪君说得无错,此釜确是军中事物,而且真正上过战场,曾随我大秦雄兵征战八方,横扫六合!”

“那为何会在此处?”

辛童贾瞬间变得神采飞扬。

他忆起往昔峥嵘岁月,英姿勃发般旧事再提:“想当年大军伐楚,主君乃是军中都尉。其后大军得胜,主君便以灭国之功爵晋少良造。他心中欣喜,以帐中事物赏赐我等几位家臣。其余人等多随主君战场搏杀,皆赏斧钺戈矛,唯我为主君统管后勤粮秣,主君便将这帐中军釜赐予了我。”

“灭楚?那岂不是才四五年?”李恪狐疑地看了辛童贾一眼,这老头看着快六十的人了,四五年前年过半百,居然还能随军出征。

老头被李恪看得吹胡子瞪眼,恨恨说道:“若不是因为年老体衰,我何须为主君统御粮草!”

“原来如此。”李恪恰如其分地表达出一点尊敬之意,登时便将老头给安抚妥帖。

辛童贾果然重开了笑颜:“小子,你莫看这铜釜粗鄙,当年伐楚,就连武成侯都在此釜中捞过肉食。老儿得了赏赐之后视若珍宝,从不让此物片刻离身。”

李恪讶异道:“既是如此贵重之物,老丈因何要取来使用?若是砸坏了,我可担待不起。”

“砸?”辛童贾笑得眉眼皆颤,“此釜重达千二百斤,你真当凭那几个古怪轮子,便能助你学武王举鼎不成?”

“成与不成,且看吧。”李恪抻了抻胳膊,说,“再等一人,我等便开始了。”

“等人?”辛凌在旁冷眼不悦,“众人皆在此,还有何人?”

“时间紧迫,此次用的只是普通草绳,万一绳断了,总要有人保我周全才是。”

辛凌微眯起眼睛:“你不信墨家?”

“我等才认识多久……”李恪摇了摇头,“事关生死之事,还是妥当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