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之间,郢都大乱了。
楚怀王找张仪媾和。张仪冷笑撂下一句话:“媾和?秦楚之战打完再说。”之后,当着这位楚王的面,张仪登车回秦国去了。找春申君,春申君不知去向。好容易找到苏秦,素来滔滔雄辩的六国丞相只有一句话:“楚国八方漏风,苏秦无解也。”楚怀王走投无路又六神无主,最后只有去了昭雎府。
昭雎还是“卧病在榻”,但依然给楚怀王出了几个实实在在的主意:第一个是缉拿屈原,防止肘腋之患;第二是罢黜春申君黄歇,剪除屈原羽翼;第三是驱逐苏秦,向秦国表示退出合纵之决心。昭雎末了道:“我王若能如此,楚国大安。否则,老臣无能为力。”楚怀王无奈,跺着脚长吁一声走了。
回到王宫,楚怀王不知这三件事从何做起。缉拿屈原,屈原在何处?罢黜春申君,春申君连影子都不见。驱逐苏秦,如何驱逐,总不能派几个武士吆五喝六地将一个六国丞相赶出去吧。向秦国示好,张仪走了,向谁去示好。楚怀王一路皱着眉头到了后宫,长吁短叹地对郑袖说了一遍。郑袖白嫩的手指戳着他的额头,咯咯笑道:“晓得无?木瓜一个!谁出的主意便让谁来办哦。人家出了主意,不给人家权力?”
楚怀王恍然大悟:“来人,立即下书,宣老令尹昭雎进宫理政!”
昭雎一出山,一河水立即开了:三路精骑缉拿屈原,一纸王书罢黜春申君。之后,昭雎亲自出面,彬彬有礼地敦请苏秦离开了郢都。又立即派出驷马快车特使,飞驰咸阳与秦媾和。紧接着老世族纷纷重掌旧职,新派人物纷纷搁冷置闲。旬日之间,楚国老气象再度恢复,满堂白发苍苍,朝野再无争斗。楚怀王顿时觉得轻松了起来。
就在这时,传来一则惊人消息:八万新军不知去向,屈氏领地大出粮草。满朝顿时哗然。屈原若领着八万新军压来郢都,岂非又一个乾坤大颠倒?反复探察,郢都方圆几百里都没有新军踪影。昭雎猛然醒悟,立即派出连续六路亲信飞骑奔赴秦楚边境探察。可是,六路飞骑竟都是泥牛入海。这一下,郢都君臣尽皆迷糊了。各种揣测流言不胫而走,一时人心惶惶。
毕竟昭雎有见识,径直到后宫来找楚怀王,铁青着老脸道:“敢问楚王,屈原手中可有兵符?”楚怀王惊讶了:“没有。本王没有给过他兵符,他如何能有兵符?”昭雎依旧板着脸:“楚王记性不好,还是再想想。”楚怀王转悠了两圈猛然一跺脚:“哎呀!老令尹还真神。想起来了,本王给过屈原一尊象符。可本王有言在先,不许他擅自动用了。”昭雎摇头叹息:“楚王也,此番楚国算是和秦国结下死仇了,永远解不开了。”
“此话怎讲?”楚怀王急得额头冒汗,“不能媾和?秦王拒绝了?”
昭雎苦笑不得:“楚王还不明白?屈原有兵符,调集兵马打秦国去了。他打过仗吗,能打赢吗?八万新军加昭常十五万大军,全要葬送在屈原手里了。”楚怀王红润润的面孔唰地变得苍白:“你是说,楚国主力大军全完了?”昭雎沉重地喘息着:“非但如此也。不宣而战,几同偷袭,秦国岂能不记死仇?多年来,老臣竭力斡旋,都为不使楚国与强秦结仇,如今全完了,楚国被屈原葬送也!”楚怀王软瘫在草地上,带出了哭声:“这这这……这却如何是好?”
“杀屈原!罢黄歇!以谢秦国!”昭雎牙齿咬得咯咯响。
楚怀王抽着鼻子唏嘘着:“只有如此了。本王,本来最怕杀人。”
正在这时,老内侍高声道:“禀报我王,屈氏族老宫门请命。”
来到宫门一看,楚怀王钉在廊下挪不动脚步了。偌大车马场中跪满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幅钉在大木板上的白绢血书触目惊心——杀我屈原,反出楚国!斗大的八个字还滴着淋漓的鲜血,个个老人手上都缠着白布,面色阴沉。楚怀王再颟顸,有一点还是明白的:屈氏举族百余万口,是楚国第三大部族,若举族造反,楚国定要大乱毁灭了。
屈氏老族长竹杖点得笃笃响:“大司马为洗雪国耻,献出族中六万子弟,并献族中粮草十五万石;浴血沙场,斩首秦军六万,有大功于楚国!我王若听信谗言,诛杀屈原,楚人将永远没有忠臣烈士!”
“老族长,本王听你便是。”楚怀王沉重叹息点头。
老族长尚未答话,便闻场外马蹄声疾。楚怀王闻声抬头,却见一个野人迎面而来:战袍血迹斑斑,须发灰白散乱,眼眶深陷,干瘦黝黑如同一段木炭。楚怀王惊讶得倒退了两步:“你……你是何人?”来人扑地跪倒:“臣屈原领罪。”
楚怀王长叹一声:“屈原,你也苦了。先起来也。”
“屈原尚有一言,望我王容禀。”
“好了。有话你就说。”
屈原慷慨激昂高声道:“与秦国开战,全系屈原一人所为,与他人无涉。臣恳请我王,对战死将士论功行赏,对屈氏粮草如数偿还。此外,虎狼秦国必来复仇。楚国目下战力太弱,恳请我王交出屈原,以全楚国!”
“大司马!不能!”屈氏族老们老泪纵横,一片哭喊。
屈原站起来对族老们深深一躬:“族中前辈们,屈原不才,若能以一己之身消弭楚国危难,虽死何憾?我屈氏世代忠烈,当以国难为先,切莫为屈原性命胁迫楚王。前辈们,回去,屈原求诸位了。”
楚怀王大是动情,一时涕泪交流,泣不成声。
这场风波又一次震撼了郢都。一时间,为屈原请命的呼声弥漫楚国,老世族们不好开口了。楚怀王也英明了一回:先恢复了春申君的参政权,而后拉上春申君一起与老令尹昭雎等几名大臣密商了一日一夜,终于书令朝野,丹阳之战死难将士全数论功赐爵,由春申君清点实施;免屈氏领地三年粮赋,以为补偿;罢黜屈原大司马之职,领三闾大夫爵,放逐汨罗水思过。
屈原离开郢都那天,十里郊亭挤满了送别人群。正午时分,当春申君亲自驾车送屈原出城上道时,郢都四野的哭声弥漫开来,随着那辆破旧的轺车慢慢聚拢到了十里长亭。站在轺车伞盖下的屈原,苍老干瘦得全然没有了往昔风采,永不熄灭的**似乎干涸了,木然望着四野涌动的人群,一片空洞,一片茫然。
半日驰驱,终于到了云梦泽边。春申君跳下轺车,扶着屈原下了车,深深一躬:“屈兄,善自珍重了。”屈原淡淡笑了:“春申君,我有最后一言,屈原偏才过甚,使楚国合纵变法一朝毁之矣!目下楚国,不堪腐朽,无力自救;定要去找苏秦,再度合纵,以外力保住楚国,等待机会。见到苏秦,代我致歉。”说罢一声叹息,大步上了小船。
“屈兄,我记住你话了!”
小船漂漂****去了,屈原始终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