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函谷关,到华山魏国军营,快马只有半日路程。

卫鞅所乘白马,是在公叔府做中庶子时的坐骑。这段路走了整整两天,并非白马脚力太弱,实在是卫鞅并不急于进入栎阳。离开白雪的涑水山庄时,卫鞅已经和白雪成为恋人了。白雪到大河茅津渡送他离魏,两人依依惜别,卫鞅第一次体察了追慕与思恋的奇异感觉。一入秦国,这种思恋心绪才渐渐淡去。他想好好看看秦国,顺便查勘一番秦国风土人情。毕竟,这个被魏国封锁在函谷关以西的战国,对他是遥远而陌生的。确切说,所闻甚多,却从来没有踏上这片神秘的土地。对他这样多有游历的士子,从未入秦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

对于这片陌生而神秘的土地,卫鞅决意寻访而进。他期望在进入栎阳之前,对这个在东方士人眼中面目狰狞的国家,有个大约的品评。一进函谷关,卫鞅选择了渭水北岸的官道作为西行路径,要看看秦国的腹心地带究竟如何。说是官道,实则是一条仅能错开车辆的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仅此一端,可见秦国确实贫穷。卫鞅边走边看,又成了当年的游学士子。遇到道边农舍走进去讨口水,和主人寒暄片刻。天黑时分,随意在一家农舍歇了,常常和主人说到三更。

次日清晨,卫鞅和主人殷殷作别,又上路西行了。

走马半日,已是渭水川道。渭水河面宽阔,清波滚滚,两岸却是白茫茫一望无际的盐碱荒滩,野草灌木若断若续,恍如雪原中片片绿洲。偶有大风吹过,**起漫天白色尘雾,扑面而来,呼啸而过,一片荒凉,一片沉寂。直到盐碱滩边缘的山原,方漏出点点民居缕缕炊烟。卫鞅不禁心生感慨,为这块肥美土地的荒芜贫瘠深深叹息。

卫鞅两眼不由湿润了。

突然,他生出一个愿望——尽快到栎阳去,不能再耽延了。白马放开四蹄奔驰了。走走歇歇,暮色降临,终于到了栎阳。残留的晚霞映照着黑色城堡,沉重悠扬的闭城号角已经吹了两遍,吊桥两边的铁索已经哐啷啷放下,未入城的归耕农夫们也加快了脚步。卫鞅远远打量了一阵雄峻怪异的黑色城堡,终于在第三遍号角之前走马入城了。

进得城来,卫鞅牵马步行。栎阳城很小,大约只有魏国一个中等县城的样子。不用问路,凭着一路上农人对栎阳的点滴介绍,卫鞅转悠了仅有的四条街道。这四条街都很短很窄,交织成了井字形,秦国国府在井字的最上方口内,也就是最北边。在国府右手南北街上,卫鞅没费力气撞到了白雪说的那家客栈。

一条小街,五六家店铺两三家作坊,都是低矮的青砖房。这家客栈也是青砖房屋,却比其他店铺高出一大截。廊下高悬两只斗大的白丝风灯,“渭风”两字远远可见。卫鞅牵马来到门前。灯笼下的黑衣侍者向他一瞄,脸上露出惊喜笑容,抱拳一拱手,伸手接过马缰;又伸手示意卫鞅自己进去,他要牵马从边门进后院的马厩。一通比画,一句话也没有,意思却丝毫无差。卫鞅微微一笑,知道此人是个哑巴,将马缰交到他手,自己进了院内。

主人不知如何知道消息,已经笑着匆匆迎来,是那种说不准年龄的中年男子,须发黑中间白,举止谈吐皆刚健清朗。“我名侯嬴。先生可是卫鞅?”主人话音落点,卫鞅拱手道:“在下卫鞅。多有叨扰了。”侯嬴稍稍打量了一眼,拱手笑道:“一见先生,方知白姑娘慧眼不虚也。请进。”

屋内一阵寒暄,一侍者门外道:“先生,酒菜齐备了。”

“拿进来。”侯嬴拉起了布帘。

两名侍者托盘提篮而入,将酒菜摆上长大木案,简单实惠,一派秦地习俗。中间一个大陶盆,盛着一整只热气蒸腾汤汁鲜亮的炖肥羊。旁边四大碗素菜,分别是绿葵、藿菜、鲜韭及一盘无名野菜。另有两只小铜碗,盛着红亮的米醋和黄亮的卵蒜泥。边上一个大木盘,是一摞热腾腾的白面饼。酒器是不小的陶碗。

侯嬴笑道:“秦人无华,大盆大碗,鞅兄莫嫌粗简。”

卫鞅大感欣慰,仿佛嗅到了山中修学的粗犷简朴生活。和老师一起种菜,务葵割韭摘藿挑蒜,至今记忆犹新。看到面前简朴的餐具,鲜绿的青菜,顿感清新,不由慨然道:“秦风真本色,羞杀世间珍馐也!”

“好!看来鞅兄也是秦人种子。来,先干一碗,为兄洗尘。”

卫鞅端起憨朴陶碗:“好!干一碗。”

“力道如何?”

卫鞅轻哈一气啧啧,惊叹:“秦酒如此凛冽,奇!”

“老秦酒之力,胜过赵酒多矣!”

“卫鞅正好烈酒,寻常以赵酒为上品,不想秦国竟有此等好酒!”

“人云‘酒为民性之表’。秦有如此烈酒,可见秦人之凛然风骨也。”

卫鞅一笑:“看侯兄模样,很是喜欢秦国了?”

侯嬴笑指大陶盆道:“鞅兄,来,肥羊炖!将米醋与卵蒜泥调和,蘸食大嚼,味美无比。上手,筷子不济事。”

按照叮嘱,卫鞅如法炮制,两手撕扯开一大块带骨肥肉,吞下热腾腾一口,肥嫩浓香!不禁食欲大振,一阵撕扯,吃得两腮糊满汤汁,额头涔涔冒汗。侯嬴递过一方汗巾,卫鞅擦拭一番,不禁赞叹:“本色本味,痛快!割不正不食,孔夫子遇到此等肥羊炖,怕要气歪了嘴。”见卫鞅毫无做作,侯嬴大感对路,一阵大笑道:“鞅兄看,四盘素菜都是秦人做法。开水中一氽,油盐醋蒜一拌,即是本色本味。这盘野菜,秦人叫苦菜,生在麦田里的野草,是寻常民户的常菜。尝尝?”对葵、韭、藿等常见蔬菜,卫鞅很是熟悉,正在寻思这野菜名目,听见侯嬴指点,即刻夹了一筷入口。但觉一股泥土味儿中,渗出嫩脆清香的野草苦涩,细嚼下咽,舌间犹苦,不禁叹息道:“富家佐餐,可为美味。若做常菜,真是苦涩了。”

侯嬴大是精神,笑道:“鞅兄,喝起!你方才问我是否喜欢上了秦国?实言相告,我的确喜欢秦国。这个国家很穷,但穷得硬正。民风朴实厚重,买货言不二价。不知诗书,不通风华,却极有古风。住在秦国,穷人富人都很坦然。在秦国开店,没有兵士强人勒索敲诈,也不用向官府贿赂。只要你每年缴税,万事皆无!打仗,也不骚扰商家。你说,舒心不!你久在安邑,魏国是个甚味道?喝起!你看,我说话也带了秦音。秦人了不得,只可惜太穷。秦人一句老话,知道不?”

“知——不——道。”卫鞅一字一顿。

侯赢会心大笑,倏忽肃然:“我来告你。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卫鞅一字一字念出。

“着!”侯嬴一拍木案,“就是这句。来,喝起!鞅兄,你说秦国如此穷困,打了几十年仗,还硬硬撑在这儿,凭甚?还就凭老秦人扭成一股劲儿的牛脾气!你说,这样国家,要有了魏国那般财富,了得吗?来,喝起!”

卫鞅跟着侯嬴一次又一次喝起,面色通红冒汗,心中却痛快舒畅,笑道:“侯兄以为,秦国可有不好处?”

侯嬴拍拍头思忖道:“真想不出来。还是一个字,穷,太穷。”

“还有两个字,缺人。”

侯嬴对卫鞅的诙谐大感快活,连拍大腿道:“着!就三个字,穷!缺人!我如何连这大事都忘记了?不缺人才,发求贤令作甚!”

“求贤令发出,来了多少士子?”

“听说一百多,我这客栈还住过二三十个。前日,国府辟了一座招贤馆,都搬过去了。我看,这些人做派不行。住在我这儿,天天嚷着要魏国菜齐国菜,私下骂秦国太穷,连个饮酒歌舞处也没有。搬到招贤馆的,只有十几个,其余都跑了。来,喝起!鞅兄,别小看这个穷字,穷土不扎根。能在这天一黑便满城黑的栎阳住下来,谈何容易!”

浓烈悠长的秦酒,伴着侃侃夜话,卫鞅到栎阳的第一夜深深醉倒了。他看见了老师,看见了白雪,看见了公子卬,看见了庞涓,看见了渭水两岸漫天的白尘白雾,看见了生草不生粮的荒凉碱滩,看见了遍地涌动的赤身**的农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