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求贤令秘密传到安邑,正是冰雪消融的三月初。

天色还没有尽黑,“洞香春”已经是华灯齐明。一个有屏风遮挡的雅室里,卫鞅正在若有所思地品茶。“洞香春”今晚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气息,以往极为热闹的论战厅没有一个名士论战,甚至连助战的士子也不见踪迹。饮酒大厅客人倒是不少,只是没有一个士子模样的饮者,座中几乎全是商人官吏。以往相对冷清的茶厅,今晚倒是三三两两不断来客,且大都是布衣士子。一个个清幽雅致的小隔间里,分明三五相聚,却都是静悄悄的。

一阵思忖,卫鞅笑了,“洞香春”无奇不生,想它作甚?心念一动,想起前几日布衣小弟去陵园寻他棋战,说到秦国出了求贤令,已经在安邑士林引起巨大波澜,约他今日前来听听看看;今日“洞香春”颇见神秘,该当是秦国求贤令生发。此时叩门声轻起,屏风隔间的小门移开。卫鞅心中烦躁,头也不抬道:“这里有人,敢请别处。”

一个苍老声音悠然道:“足下品茶,悠闲否?”

声音好熟!卫鞅蓦然抬头,面前一个白发白须老人,身后站着一个俊朗少年。卫鞅惊喜过望,起身深深一躬:“前辈别来无恙?”老人爽朗大笑:“人生何处不相逢也。”卫鞅笑道:“前辈神龙见首不见尾,相逢岂是易事?敢请前辈入坐。”老人微笑入座,少年横座相陪。老人道:“这是我孙儿。来,见过大父忘年好友。”俊朗少年拱手行礼,卫鞅微笑还礼。侍女微笑着上了一份新茶,轻轻退出了。

“冬雪消融,河冰已开,前辈又踏青云游了。”

“疏懒散淡,漫走天下也。不想与足下再度相逢,天缘也。”

“两年前,卫鞅在此不期而遇前辈。得蒙启迪,多有警悟。只是,不知西方之国有何变数?”卫鞅委婉试探,想知道老人是否知晓秦国求贤令。

“敢问足下,别来可有谋划?”老人微笑反问,对问话不置可否。

“何去何从,仍无定见。”卫鞅实话实说。

老人微笑点头:“很巧,老夫路过秦国,恰巧知道些许消息。其灭国危难,似已缓解,朝野颇见振作。新君决意图强,向天下颁发求贤令,寻求强秦大才。此举,堪称战国求贤奇迹。只可惜,老夫已经力不从心。否则,实在想试试身手也。”说完一阵爽朗大笑。

“先辈高人,想来不会错眼。”卫鞅没有惊讶,“然则,自古求贤之君多矣。普天求贤,称奇可也,未必称得一个迹字。迹者,事实之谓也。能否招得大才,终须看求贤诚意之深切。否则,一卷空文而已。”

老人丝毫没有不悦,反倒赞许点头:“足下冷静求实,难得也。老夫行程匆忙,未能觅得求贤令,诚为憾事。然则,我这孙儿过目不忘,在栎阳城门看得一遍,已能倒背如流。”

卫鞅连忙拱手道:“有劳小兄。”

俊朗少年笑着点点头,轻轻咳嗽一声,一口纯正雅言念诵起来:

“求贤令。国人并列国贤士宾客: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致三晋攻夺河西之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终未竟业。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国人宾客贤士群臣,凡有能出奇计强秦,有如穆公霸业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此乃秦公求贤令也,足下以为如何?”老人淡淡笑着。

卫鞅久久沉默,胸中翻翻滚滚地涌动着。

这时,一个俊秀的布衣士子轻步走了进来。卫鞅眼睛一亮道:“前辈,这是我手谈至交。小弟,这位是前辈高人。”布衣士子恭敬拱手道:“晚生见过前辈。这位小兄,雅言好纯正也。”老人笑道:“可惜,老夫没有盖官印的求贤令原件也。”布衣士子笑着向老人一躬,在卫鞅案头打横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青布包打开:“前辈,兄台,这位小兄,这是秦国求贤令原件。”说着拿出一卷竹简递给卫鞅。

“安邑几家酒肆有原件?”俊朗少年关切问。

“原件,只‘洞香春’有。抄件,不知几多。”布衣俊秀者笑答。

卫鞅道一声多谢,连忙打开。一方鲜红的大印盖在连接细密的竹简上,分外清晰。卫鞅细细看完,不禁赞叹:“小兄背诵,一字不差!”又不由自主从头再看,良久抬头,长长吁了一口气。

老人始终平静淡漠地微笑着,没有开口。

“有胸襟!”卫鞅拍案,由衷赞叹。

“就三个字?”俊朗少年笑问一句,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卫鞅正色缓缓道:“这一求贤令,非同寻常也。其一,开旷古先例,痛说国耻,历数先祖之无能;千古之下,国君几人能为,几人敢为?其二,求强秦奇策,不求平治之术,足见此公志在天下霸业也。身处穷弱,列国卑视,却能鲲鹏远望,生发吞吐八荒之志。古往今来,几人能及?其三,此公胸襟开阔,敢与功臣共享天下。吾且尊官,与之分土。君王之不敢言,唯此公敢言也!有此三者,堪称真心求贤,宏图强国!”显然,卫鞅是真正为求贤令而激动了。老人平静的面颊抽搐了几下,目光骤然明亮起来。俊朗少年满面通红,竟像是对方在赞颂自己。布衣士子盯着卫鞅,明亮的眼睛一直燃烧。

老人笑了:“足下以为,求贤令可有瑕疵?”

卫鞅思忖道:“恢复穆公霸业,其志小矣!强秦之策,当一统天下。”

老人大笑拍案:“山外青山,更高更远。足下当去秦国也。”

卫鞅一笑:“布衣小弟以为如何?”

布衣士子拍掌道:“自然好极。我也想去。”

卫鞅向老人一拱手:“今见求贤令,卫鞅决意赴秦!”

“人云,上将军庞涓软禁足下于陵园,可有脱困之法?”

卫鞅颇具信心道:“庞涓所图,只要卫鞅为他所用,并非认定卫鞅才堪大任。否则以孙膑先例,鞅岂能稍有出入之便?唯其如此,脱困尚不算难。”

“能否见告,足下何以不做军务司马,此职亦非庸常也。”

卫鞅浩然一叹:“鞅书剑游学,绝不为安身立命谋官入仕。生平之志,为国立制,为民做法。寥寥军务,何堪胸中所学也!”傲岸之气盈然而出。老人拈须微笑:“足下特立独行,他日必成大器。老夫可否为足下入秦谋划一二?”

“请前辈多加指点。”

“老夫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忘年交,在秦国做官。老夫给足下几个字,你去见他,可将你直接引于秦公面前,或可省去诸多周折。之后,就看你自己了。”老人从怀中掏出一个长不盈尺的铜管,“请足下收好。”

卫鞅深深一躬:“多谢前辈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