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泾水行营大会,嬴政要明确议定竣工放水期限。
依照初议,李斯、郑国力争的期限是明年秋种成渠放水,即或力争,也得在明年夏种前。果能如期完成,已经是令天下震惊了。可是,眼见春旱又生,嬴政无论如何按捺不住焦虑。反复思忖,他从泾水幕府调来了全部河渠文卷的副本,埋首书房孜孜揣摩。旬日之后,一个新的想法不期然生出——泾水工期,有望抢前。这个紧上加紧的想法,源于嬴政揣摩泾水文卷所得出的一个独有判断:泾水河渠之技术难点,已经全部攻克,郑国与工师们画出的全部施工图精细入微,任谁没有担心的理由;泾水河渠剩余工程,全部在施工——在依照这些成型工图实地做工。也就是说,最难而又无法以约期限定的踏勘、材料、技术谋划等难题,已经被郑国与一班工师在十年跌宕中,全部消磨攻克了;如今泾水河渠的进展,全部取决于民力施工的快慢。
果真如此,依着老秦人的苦战死战秉性,工期不是没有提前的可能。可是,嬴政有了如此评判,却没有透露给任何人。毕竟,李斯、郑国都是罕见大才,原定工期已经够紧,更何况,是否还有其他未知难点一时也不能确证,自己未曾亲临踏勘,便不能做最后判定。在举国关注水旱的紧要关头,王者贸然一言施压,催逼进度,是足以毁人毁事的。嬴政很清楚,若不实地决事,纯粹以老秦人秉性为依据改变工期,在李斯、郑国看来定然是一时意气,往下反而不好说了。嬴政反复揣摩思忖,最后仍然确认自己的评判大体不差,这才有了“亲统河渠,大决泾水,为秦人抢一料收成”的暗自谋划。这则谋划的实施方略是由微而著,逐步彰显:先发王书,再沟通会商,再亲上河渠;只有到了河渠工地,嬴政才能走出最后一步棋,最终议决泾水工期。
嬴政直觉地认定,夏种前成渠,有可能。
然则究竟如何,还得看今日的行营大会。
因了事关重大,嬴政昨日进入泾水的第一件事,是派王绾与李斯、郑国会商今日行营大会如何开。嬴政只有一个要求:各县、亭、乡统领民工的“工将军”全部与会。王绾知道,秦王不召见李斯、郑国,教自己出面会商,为的是让李斯、郑国没有顾忌,以常心对此事。唯其如此,王绾一进幕府实话实说,将秦王对与会者的要求一说,便没话了。王绾很清楚,有国王驾临的朝会如何程式,完全不需要会商,要会商的实际只有这一件事。
果然,郑国、李斯谁也没说议事程式,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郑国大是惊讶道:“河渠决事,历来不涉民力。民力头领两百余人,闹哄哄能议事?只怕不中。”李斯片刻思忖,对郑国一拱手道:“老令哥哥,此事中不中,我看两说。秦王既想工将军与会,必有所图。左右对工期有利,无须忧虑。”郑国连连摇头:“有所图?何图?明年放水,工期已经紧巴紧。治水不是打仗,不能大呼隆,得有章法。老夫看,不中!”李斯呵呵一笑:“老令哥哥,你也曾说,秦王善激发。忘了?只要没人动你施工图,一切照你谋划来,快不比慢好?”王绾连忙补上:“对对对!秦王就是想听听看看,施工法程决不会触动。”郑国黑着脸转了两圈,嘟囔了一句:“善激发也不能大呼隆,添乱。”便不再执拗了。李斯对王绾一点头:“好了好了,其余事我来处置。行营事多,长史回去。”王绾一走,李斯立即派出连串快马传令。赶天亮,散布在东西四百余里营盘的民工头目们,已经全部风尘仆仆地聚集到了泾水幕府。
嬴政第一次来泾水幕府,方进谷口,惊讶地站住了脚步。
天方麻麻亮,幕府所在的山凹一片幽暗,游走甲士的火把星星点点。幕府前的黄土大场已经洒过一水,仍然弥漫着蒙蒙尘雾。场中张着一大片半露天的牛皮帐篷,帐下火把环绕,中间黑压压伫立着一排排与会工将军。早春的料峭晨风啪啪吹打着他们沾满泥土的褴褛衣衫,却没有一个人些微晃动。远远看去,恍如一排排流民乞丐化成的土俑。
年轻的秦王心头猛然一热,站在帐外深深一躬。
“秦王驾到——”王绾连忙破例,长长一呼。
帐下土俑们呼啦转头,“秦王万岁”的呼喊骤然爆发,小小山坳几乎被掀翻了。
干瘦黝黑的郑国、李斯匆匆迎出:“臣郑国(李斯)参见秦王!”
嬴政只一点头,一句话没说大步赳赳进帐。
年轻的秦王堪堪在小小土台站定,帐中呼喊着参拜起来。匆忙聚集,李斯没有来得及统一教习礼仪,这阵参见乱纷纷各显本色。除了前排县令颇为整齐,那些由亭长、乡长、里长兼任的工将军与纯粹是精壮农夫的工将军,纷纷依着自家认为该当的称谓吼喝一声,或躬身或拱手,有的还扑在地上不断叩头,带着哭声喊着拜见秦王。一阵乱象,看得郑国直摇头,低声对旁边李斯一句嘟囔:“这能议事?大呼隆。”李斯也低声一句:“怪我也,忘记了教习礼仪。”年轻的秦王嬴政却分外感奋,站在土台上拱着手殷殷环视大帐一周,嘶哑着高声一句:“父老兄弟们劳苦功高!都请入座。”
嬴政一句话落点,帐下又是一阵纷纭混乱。
秦王一礼,工将军们顿时大感荣耀,人人直觉自己受到了秦王对待议事大臣的隆遇,安能不恭敬从命?想都不想,满帐一阵感谢秦王的种种呼喊,人人一脸肃然感奋,呼啦啦坐了下去,地上纵然插着刀子也顾不得了。春旱又风,地上洒水早已干去,二百余人一齐坐地,立即黄土飞扬尘雾弥漫。可是,令人惊讶的是,整个大帐连同秦王在内,人人神色肃然,没有一个人在尘雾飞散中生出一声咳嗽。连寻常总是咳嗽气喘的郑国,也肃然庄重地伫立着,连些许气喘也没有了。
“上茶!”李斯略一思忖,向帐外司马一挥手。
这是李斯的精到处。土工又逢旱,人时时念叨的都是水。昨夜快马一出,李斯派定幕府工役的活计只有两桩:一拨搭建半露天帐篷,一拨用粗茶梗大煮凉茶,将帐外八口大瓮全部注满。以李斯原本想法,凉茶主要用途在会前会后两头。如今满帐灰尘激**,几乎无法张口说话。李斯心思一动,命立即上茶。及至大陶碗流水般摆好,工役们提着陶罐利落斟茶,工将军们人人咕咚咚牛饮一阵,帐中尘土已经渐渐消散了。
嬴政始终站在土台王案前,没有入座,也没有说话,只殷殷扫视着那一片衣衫脏污褴褛的工将军们,牙关咬得铁紧。年轻的秦王很清楚,依目下秦人的日子,不是穿不起整齐衣服,而是再好的衣服在日夜不休的土活中也会脏污不堪。虽然如此,嬴政还是不敢想象,所有的工将军们会是如此丝絮褴褛泥土脏污。他至少知道,这些人都是吏身,在山东六国都会是庄园成片、车马华贵、衣饰锦绣的乡间豪士,这些人能滚打成这般模样,寻常民工劳苦可想而知。果真如此,工期还能不能再抢,该不该再抢?
终于,帐中尘雾消散。
郑国还是咳嗽了一声才开口:“诸位,秦王亲临泾水,今日首次大会。老夫身为河渠令,原该司礼会议。然老夫不善此道,唯恐丢三落四,今日请河渠丞代老夫司礼会议。”短短几句话说完,郑国已经是满脸涨红额头出汗了。
嬴政一摆手:“老令坐着听便是,事有不妥,随时说话。”
郑国说声“谢过秦王”,又对李斯一拱手,坐到了自己案前。
李斯高声道:“行营大会第一事,自西向东,各县禀报工地进境。”
郑国插了一句:“诸位务必据实说话,明夏完工,究竟有无成算?”
前排一个石墩汉子挺身站起:“云阳县令禀报:瓠口工地绝提前完工!”
王绾插进一句:“光县令说不行,各县工将军须得明白说话。”
云阳县令未及开口,十几个汉子唰地站起:“瓠口工地,两月完工!”
又一粗壮汉子站起:“甘泉县、云阳县共战瓠口,两月完工!”
县令身后十几个汉子站起齐声一喊:“甘泉县两月完工!”
郑国摇摇手:“瓠口开工早,不说。要紧是干渠。”
话方落点,其余县令们纷纷高声:“瓠口两个月能完工,我县再赶紧一些,两个月该当完工!”立即有人跟上道:“要能抢得今年夏种!脱几层皮也值!”工将军们立即一片呼喝,话语多有不同,其意完全一样:跟上瓠口,加紧抢工,两个月可能完工。一片昂昂议论,连禀报各县施工情形也忘记了。郑国完全没有料到,本来是会议明夏完工究竟能否确保,如何突然扯到今年夏种完工?这是治水吗,儿戏!在郑国呼哧呼哧大喘着要站起来发作时,李斯过来低声一句:“老令哥哥莫急,我来说。”
不等郑国点头,李斯转身一拱手高声道:“诸位县令,诸位工将军:秦以军制治水,幕府便是军帐,军前无戏言。诸位昂昂生发,声称要赶上瓠口工期,抢在今年夏种完工,心中究竟几多实底?目下瓠口虽然打通,可四百多里干渠才刚刚开始。河渠令与我谋划的预定期限:瓠口扫尾同时,九个月开通干渠,三个月开通支渠毛渠,总共一年完工。也就是明年夏种前完工。如此之期,已是兼程匆匆,史无前例。去岁深秋重上河渠,今岁深秋完工,仅仅一年。若还要抢得夏种,便得在两个多月内成渠放水,此旷古奇闻也!四百多里干渠、三十多条支渠、几百条毛渠,不说斗门、渡槽、沙土渠,还要精工细作。仅是渠道粗粗成型,也是比秦赵长城还要大的土方量。两个多月,不吃不喝不睡,只怕也难!治水之要,首在精细施工。诸位,还是慎言为上。”
县令工将军们素来敬重李斯,大帐顿时没了声息。
李斯职任河渠丞,尚只是大吏之身,寻常但有郑国在场,从不就工程总体说话。今日李斯一反常态,又是一脸肃杀,王绾觉得有些蹊跷。再看秦王,平静地站着,平静地看着,丝毫没有说话的意味。
“老臣有说。”郑国黑着脸站了起来。
李斯无论如何眼神示意,郑国只作浑然不见。
秦王慨然点头:“老令有话,但说无妨。”
郑国对秦王一拱手,转身面对黑压压一片下属,习惯性地抓起了那支探水铁尺,走近那幅永远立在幕府将台上的泾水河渠大板图,嘶哑的声音昂昂回**:“李丞替老夫做黑脸,老夫心下不安。话还得老夫自己说,真正不赞同急就工者,是老夫,不是李丞。诸位且看,老夫算个粗账。”郑国探水铁尺啪地打上板图:“引水口与出水瓠口,要善后成型,工程不大,却全是细活。全段三十六里,至少需要两万人力。四百六十三里干渠,加三十六条支渠,再加三百多条毛渠,谁算过多长?三千七百余里!目下能上渠之精壮劳力,以一百万整数算,每一里河渠均平多少人?两百多人而已!筑渠不是挖壁垒,开一条壕沟了事。渠身渠底都要做工,便是铁人昼夜不歇,两个多月也难!”探水铁尺重重一敲,郑国也粗重地喘息了一声,“河渠是泥土活,更是精细活。老夫还没说那些斗门、渡槽与沟沟坎坎的工匠活。这些活路,处处急不得。风风火火一轰隆上,能修出个好渠来?不中!渠成之日,四处渗漏,八方决口,究竟为民,还是害民!老夫言尽于此,诸位各自思量。”
满帐人众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尴尬,谁也没了话说。
亭乡里的工将军们显然有所不服,可面对他们极为敬重的河渠令,也说不出自己心下不服的话来,只有涨红着脸呼哧呼哧大喘气。县署大员们则是难堪憋闷,个个黑着脸皱眉不语。
“老令啊,个个都是泥土人,能否找个地方见见水?”嬴政笑了。
郑国还没回过神,李斯一拱手接话:“瓠口试水佳地,最是提神!”
“对对对,那里好水。”郑国一遇转不过弯,只跟着李斯呼应。
嬴政一挥手:“好!老令说那里便那里。走!先洗泥再说话。”
一言落点,嬴政已经大步出帐。李斯对郑国一个眼神,郑国立即跟着王绾出帐领道。李斯对满帐工将军一拱手:“秦王着意为诸位洗尘,有说话时候,走!”帐中顿时一片笑声,工将军们呼啦啦跟着李斯出了大帐。
瓠口佳地,是一片清澈见底的湖泊。
仲山引水口修成后,试放泾水,在瓠口峡谷中积成了这一片大水。因是试水,引水口尚需不断调整大小,峡谷两岸与沟底也需多方勘验,更兼下游干渠尚未修成,这片大水被一千军士严密把守着两端山口。否则,整日黑水汗流的民工们川流不息地涌来洗衣净身,水量渗漏便无法测算。唯其不能涉足,河渠上下人等呼这片大水为“老令禁池”。不说秦王嬴政与咸阳大臣,鏖战河渠的一班县令工将军们也没有来过。
一过幕府山头,蓝天下一片碧波**漾,松涛阵阵,谷风习习,与山外漫天黄尘真是两个天地。工将军们不禁一口声喊好。秦王看着郑国一拱手:“老令据实说话,下水会否搅扰渗漏勘验?”郑国一拱手:“不会。军士看守,那是怕口子一开万千人众涌来,踩踏得甚也看不得了。这点子人,没事。”嬴政哈哈大笑,向工将军们一挥手:“诸位都听见了,老令发话没事。都下水,去了一身臭汗再说!”
“秦王万岁!”
县令工将军们一片雀跃欢呼,却没有一个人下水。
嬴政一挥手:“不会游水无妨,边上洗洗也好!”
李斯过来低声道:“君上,秦人敬水,再说还有君上在场……”
嬴政恍然,不待李斯说完便开始脱衣,斗篷丢开甲胄解去高冠撤下,三两下现出贴身紧衣。王绾赵高见状,情知不能阻拦,连忙也开始解带脱衣。此时嬴政已经大步走向岸边,挥手高声喊着:“水为我用,用水敬水。都下!”几句喊完,一涌身钻进了水里,碧蓝的水面漂起了一片白衣。赵高身手灵动,几乎同时脱光衣服,一个猛子扎到了嬴政身旁,还在水边的王绾这才喘了一口气。岸边县令工将军们一边高声喝彩欢呼万岁,一边纷纷脱衣,二话不说光身子扑通入水。蓝幽幽的峡谷湖泊中浪花翻飞,顿时热闹起来。岸上一阵牛角号悠扬响起。
岸边李斯有些着急,走过来对郑国低声道:“老令,我去安置些会水军士,以防万一。”郑国摇摇手:“不用。方才号声已经安置妥当。守水一千军士都会水,池中还有巡查水情的二十多只小船。不会有事。”李斯大是惊讶:“一片废水,老哥哥派二十多只船巡查?”郑国苦笑着摇头:“这片池陂,可不是废水也。这是勘验瓠口峡谷有无渗水暗洞的必需用水。若有一个暗洞,泾水再多也是枉然。放水积水以来,老夫一日三次来这里探水,你说为甚?”李斯更是惊讶:“开凿峡谷之时,我等会同工师备细踏勘过三遍,不是没有发见暗洞吗?”郑国喟然一叹:“这便是治水之难也!眼见不能信,踏勘也须得证实,只能试水知成败。再高明的水工,无法预知九地之下也!”李斯一阵默然,又一声感叹:“老哥哥如此扎实,李斯服了!”郑国低声道:“给你老兄弟说,那李冰建造都江堰,开凿分水峡谷时,放活水看漩涡,动辄亲自下水踏勘。后来自己游不动了,教二郎亲自下水。为甚来?还不是怕万一误事?都江堰修成,李冰多病缠身了……治水治水,水工操的那份心,世人难知也!”李斯一阵唏嘘,突然低声问:“老令哥哥,你说秦王中止会商,有甚想头?”郑国似有无奈地笑了笑:“不管如何想法说法,只要秦王神志清明,便能说理。”
李斯摇摇头想说话,最终还是默然了。
约莫半个时辰,年轻的秦王上岸了。县令工将军们也陆陆续续地呼喝着爬了上来,人人精神抖擞,纷纷叫嚷泡饿了。李斯大步迎过来一拱手:“臣请君上先更衣,再用饭。”嬴政水淋淋大手一挥:“好!诸位先换干爽衣服,再咥饭,再说话。”极少见到秦王的亭长、乡长、里长、工将军们分外痛快,入水出水,不管秦王说甚都是一声“万岁”喊起。目下又是一声“万岁”,呼啦啦散开换衣,欢畅得直跳脚。
李斯方才已经安排妥当,派幕府器械司马带一队兵卒,从工地仓库搬来了两百多件衬甲大布衫,一片摆开;再派军务司马置办饭食,也搬来岸边。君臣吏员们原本个个一身汗臭,湖中洗得清爽,脱下的衣甲再上身,定然是黏嗒嗒极为不适。虽然如此,毕竟泥土滚惯了,这些官吏们也没指望换干爽衣服。如今一见有干净粗布大衫,人人不亦乐乎,二话不说人各一件裹住了身子,三三两两凑着圈子高声呼喝谈笑。堪堪此时,军务司马带着一队军士运来了军食老三吃:厚锅盔、酱牛肉、藿菜羹。岸边一声“秦王万岁”,顿时呼噜吸溜声大起,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三五车锅盔、一两车牛肉、两三车藿菜羹。
吃喝完毕,李斯过来一拱手:“启禀君上,臣请继续会商工期。”
“好!”年轻的秦王只一个字。
郑国也是一拱手:“臣等已经直言,敢请秦王示下。”
“好。我说说。”嬴政显得分外随和。
李斯一声高呼:“诸位聚拢,各找坐地,听王训示。”
夕阳将落,秦国最重要的一次治水朝会,在参差的山石间开始了。
年轻的秦王与所有臣工一样,一头湿漉漉的散发,一件宽大干爽的粗布短衫,坐在一方光滑的巨型鹅卵石上,竭力轻松地开始了说话:“清晨会商,县令工将军们虽未禀报完毕,情形大体已经明白,明夏完工都有成算。河渠令丞,也已据实陈明工地境况,以为不当抢工。最大担忧,是急工毛糙,反受其害。本王教诸位换个地方说话,是想诸位松下心,多些权衡,再来重新会商,当能更为清醒。”几句开场白说完,场中一片肃然。年轻秦王举重若轻的从容气度,实在使所有臣工折服。不说别的,单是这行营大会僵局时的独特折冲,你便不得不服。事实上,目下以如此奇特的大布裹身方式,坐在旷野乱石上会商大事,所有人都有了一种心心相向的慷慨,恍然又回到老秦人游牧西部草原的简朴实在,浑身热血都在可着劲奔涌。
“虽则如此,本王还是要说一句:河渠虽难,工期还是有望抢前!”
嬴政激昂一句,又突然停顿,炯炯目光扫过场中,裹着大布袍站了起来:“不是嬴政好大喜功,要执意改变河渠令丞原定工期。所以如此,大势使然,河渠实情使然。先说河渠实情。郑老令与李丞之言,自然有理。然其担忧只有一个:怕毛糙赶工,毁了河渠。也就是说,只要能精准依照老令法度图样施工,快不是不许,而是好事!河渠令、河渠丞,嬴政说的可对?”
郑国李斯慨然拱手:“秦王明断!”
“再说大势。”嬴政脸色一沉,“去岁,夏秋冬三季大旱。任谁也没想到,今年开春还会大旱。开春既旱,今岁夏田定然无收。一年有半,两料无收,关中庶民已经是十室九空。老天之事,料不定。天象家也说,三月之内无大雨。靠天,夏种已经无望。果真三料不收,秦国腹地何等景象,诸位可想而知。更有一则,本王派三川郡守翔实踏勘,回报情势是:关外魏赵韩三国及楚国淮北之旱情,已经缓解,夏收至少可得六七成;夏种若再顺当,山东六国便会度过饥荒,恢复国力。也是说,秦国若今岁夏种无望,便会面临极大危局。其时,关中大饥,庶民难保不外逃。加之国仓屯粮已被治水消耗大半,秦国仓储已难以维持一两场大战。届时山东六国合纵攻秦,十之八九,秦国将有数百年最大之亡国危局……嬴政不通治水,然对军国大势还算明白。诸位但说,此其时也,秦国何以处之?”
夕阳衔山春风料峭,布衣散发的臣工们一身燥热,汗水涔涔而下。
“臣启我王。”下邽[3]县令毕元倏地站了起来,一拱手声如洪钟,“天要秦人死,秦人偏不死!水旱夺路之战,臣代受益二十三县请命:我等各县精壮民力,愿结成决水轻兵[4],死战干渠!若毛糙不合老令法度,甘愿以死谢罪!”
下邽是秦川东部大县,受盐碱地危害最烈,对泾水河渠的期盼也最切;与泾阳、云阳、栎阳、高陵、骊邑、郑县等,历来被视为“急水二十三”,拼劲最足。在整个四百多里泾水工地,二十三县营盘最是声威显赫。下邽县令一起身,所有县令县长都瞪大了眼。
“轻兵决水,死战干渠!”二十三县令齐唰唰起身,一声吼。
“轻兵决水,死战干渠!”二十三县工将军们一齐站起,一声吼。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所有县令工将军唰地起立,秦人老誓震**河谷。年轻的秦王站了起来,对着县令工将军们深深一躬:“国人死战之心,嬴政心感之至。然则,治水毕竟不是打仗,我等须得议个法程出来,才能说得死战。”
“秦王明断!”人众一声吼。
嬴政走到郑国、李斯面前,又是深深一躬。李斯欲待要扶,见郑国木桩一般矗着没动,也只好难堪地受了秦王一拜。年轻的秦王浑然无觉,挺直身板看住了郑国:“河渠令乃天下闻名水工,嬴政今日只有一句话:我虽急切,却也不能要一条废渠。河渠令尽管说工程难处,老秦人若不能克难克险,便是天意亡秦,夫复何言!”
“目下最难,大匠乏人。要害工段无大匠,容易出事。”
嬴政一挥手:“长史,禀报预备诸事。”
王绾大步过来,一拱手高声道:“禀报河渠令、河渠丞:日前,巴郡丞李涣从蜀郡还都述职,秦王特意征询李涣治水诸事,又令经济十署会商并通令相关各方,为泾水河渠署预为谋划了三件事:其一,当年参与都江堰的老工匠,无论人在巴蜀还是关中,一律召上泾水河渠,统归河渠署调遣;其二,咸阳营造工匠无分官营民营,一律赴河渠署听候调遣;其三,蓝田大营之各色工匠,急赴泾水瓠口,悉数归河渠署调遣。前述三方技能工匠,皆可依图施工,粗计一千三百余人。旬日之内,工匠可陆续到齐。”
“好!”县令工将军们齐声吼了一句。
“老令,够不够?”嬴政低声问了一句。
“君上,”郑国粗重喘息着,“李三郎还都了?”
“对。我向他借粮,他问我要钱。”
“李三郎能否不走?”
“河渠令何意?”
“呀!秦王当真不知吗?”郑国有些着急,“李冰这个三公子,工技之能比那个二郎还强,只是水中本事不如二郎,若有李三郎帮衬老夫,大料工程无差!”
“好!只要前辈张口,我对李涣说。”
“天也!王怕老夫容不得三郎?”
“水家多规矩,我得小心也。”年轻的秦王笑了。
李斯一步过来:“君上,郑老令最是赞佩李冰父子了。”
“好!天意也。”嬴政双手猛然一拍,“李涣何在?”
“臣在!”白花花人群中,一个粗布短衫的黝黑汉子大步走了过来。
“你是……三郎?”郑国愣怔地端详着。
“郑伯不识我,我却见过郑伯。”黝黑汉子对着郑国深深一躬。
“噢?你见过老夫?”
“三郎五岁那年,郑伯入蜀,在岷江岸边挥着探水铁尺与家父嚷嚷。”
“啊!想起来也!小子果然少年才俊,好记性!”
“郑伯,家父弥留之际还在念叨你。说身后水家胜我者,唯郑国也。”
“李冰老哥哥,郑国惭愧也!”骤然之间,郑国两行老泪夺眶而出,“目下秦王也在,这话能说了。当年老夫入蜀,本来是助你老父修造都江堰。不期韩王派密使急急追到老夫,指斥老夫不救韩国反助秦国,是叛邦灭族之罪。老夫对秦韩内情浑然不知,只知报国为大,便有意与你父争执分水走向,以‘工见不同,无以合力’为由头,回了韩国。而今想来,一场噩梦也……”
“老令无须自责。”年轻嬴政高声道,“我看诸子百家,水农医三家最具天下胸襟。李冰、郑国、许行、扁鹊,哪一个不是追着灾害走列国,何方有难居何方!与公等如此胸襟相比,嬴政的《逐客令》才是笑柄!秦国朝野,永为鉴戒。”
“秦王,言重也!”郑国悚然动容了。
“老伯,”黝黑精瘦的李涣连忙变回了话题,“秦王要我一起来看看泾水河渠,我便跟了来。晚辈已经看过了仲山引水口与三十里瓠口,其选址之妙,施工之精,晚辈至为感叹。三郎恭贺郑伯成不世之功,泾水河渠,天下第一渠也!”
“泾水河渠规制小,不如都江堰。”郑国连连摇头。
“不!都江堰治涝,泾水河渠治旱,功效不同,不比大小。”
“好!不说了。”郑国一拱手,“君上,有三郎襄助,或可与上天一争。”
“老令万岁!”满场一声高呼,精神陡然振作。
嬴政对着郑国深深一躬:“老令一言,没齿不忘。”转身对臣工人群一挥手,“大决泾水,夏种成渠,可有异议?”
“没有——”所有人都可着牛劲吼出一声。
“好!河渠抢工,要在统筹。本王重新整纳河渠人事,以利号令统一。”
“臣等无异议!”
“长史宣令。”
王绾踏上一方大石,展开一卷竹简高声念诵:“秦王特令:河渠事急,重新整纳职事如左:其一,擢升河渠丞李斯为客卿,总揽军民各方,统筹决战泾水;其二,郑国仍领河渠令官署,总掌泾水河渠施工;其三,擢升李涣为中大夫兼领河渠丞,襄助河渠署一应事务;其四,擢升下邽县令毕元为内史郡郡守,统领关中民力,决战四百里干渠!本王行营驻跸瓠口,决意与秦国臣民勠力同心,大决泾水。此令。大秦王嬴政十二年春。”
片刻寂静,峡谷中突然腾起一阵“秦王万岁”的震天呐喊。李斯、郑国等人的领命谢恩之声,完全被呼啸的声浪淹没了。年轻的秦王向李斯肃然一躬:“秦国上下,悉听客卿调遣。”
“君上……”
李斯喉头一哽,慨然拱手,大步跨上一方大石,盈眶泪水已经化成灼热的火焰:“诸位同僚,秦王以举国重任,相托我等,孰能不效命报国!秦人与天争路,泾水河渠大战,自今夜始!本卿第一道号令:目下臣工三分,经济十署一方,合议河渠外围事务;全部县令工将军一方,合议民力重新部署;河渠署一方,合议诸般施工难点与工匠配置。本官先行交接河渠署事务,一个时辰后三方合一,重新决断大局部署。天亮之前,全部赶回营盘。明日正午,河渠全线开战!”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一声秦誓震**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