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乱棍撵出去府门, 休书直接砸到五公子脸上去了!”酒馆小二手舞足蹈,就差亲身演示了,“我家小侯爷亲眼目睹, 绝无半点夸大!”
每日从午陵长街上经过的行人,从高官权贵到农夫商贩,数之不尽。在小二的努力下,不出一日,消息就传遍全城。
江颂月与闻人惊阙两人门户不匹配,在闻人惊阙双目复明后, 落得个云散高堂的结局,并不出人意料。
众人惊诧的是, 闻人惊阙竟是被休弃的那个。
有人心疼文雅的闻人五公子,受伤盲眼, 屈尊娶了江颂月, 她不感恩戴德, 竟敢将人休弃!
在一众指责江颂月不知好歹的言论中,也有人疑惑,在闻人惊阙未犯任何过错的情况下将人休弃, 这桩婚事算结束了吗?
本朝从未有过女子无故休夫的事例。
于律法不合。
因为这事,有人想与国公府结亲, 府中女儿却不太乐意。
如果江颂月的休夫不被律法认可,那么, 就算新妇以正妻之名嫁过去了,哪日江颂月回头追究起来,新妇就成了个无名无分的低微妾室。
除非闻人惊阙也甩给江颂月一张休书, 干脆地了断二人的夫妻之情。
这显然不大可能。
闻人惊阙被休后,数次去江府求见江颂月, 摆明了是他不肯放开江颂月。
这样的情况嫁过去,名不正言不顺,更得不到夫君喜爱,好好的姑娘家,没人愿意自贬身价。
因此,短时间内,并没有多少姑娘中意闻人惊阙。
钱双瑛来到江府,将外面针对闻人惊阙的流言一一说给江颂月听。
知道闻人惊阙名声受损,遭了许多姑娘的嫌弃,江颂月脑子里他揽着娇妻、怀抱孩童的画面总算暗淡了几分,含恨道:“活该!”
她就是要闻人惊阙再也别想有好姻缘!
“不止呢,我与你说,闻人惊阙这回是真的完了。”
钱双瑛招手让江颂月靠近,左右看看,未防被其余人听见,在她耳边低声道:“外面还有人猜,闻人惊阙之所以被你休弃,是因为有无法治愈的隐疾……”
未婚姑娘的矜持,让她说得很委婉。
“隐疾?”
“咳,床帷里的……”
江颂月怔愣了下,脸慢慢涨红。
半天,憋出一句:“这都是什么鬼话!”
“怎么能叫鬼话呢?”钱双瑛原本有点不好意思提这事,见江颂月有异议,顾不得尴尬了,道,“你自己看,他一个世家公子,眼睛痊愈后,浑身挑不出一点毛病。被你休弃,脸面全无,还要苦苦纠缠……”
都这样了,江颂月还能无动于衷,一定是因为闻人惊阙有见不得人的缺陷。——许多人这样猜测。
顺着这思路,难免会猜到床帷里的事上。
这么一来,江颂月狠心将人休弃,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胡说!”江颂月赤红着脸,低叫着反驳。
“管他什么胡说还是鬼话,又不是咱们说的,而且名声受损的是闻人惊阙,与你又没有关系。这谣言一出,原本骂你不知好歹的,都转过来同情你了呢。”
江颂月才不需要别人同情,既恼怒又羞耻,脖子与脸涨得通红。
钱双瑛见状,道:“你不会就心软了吧?他只不过在你府门口站了几日,出了几回丑而已。”
“不是。”
江颂月一回忆起曾经相处时的主动,就忍不住幻想闻人惊阙内心是如何轻视她的,直想将人碎尸万段。
前有闻人惊阙欺骗她、戏耍她,后有辅国公虎视眈眈,江颂月经受不住祖母出事的刺激,是打心里不想再与闻人惊阙有任何关联。
她只是不喜欢被人编排私事。
“再说了,事情之所以传得有模有样,是闻人惊阙自己不去辩解的,怨不得别人。”
钱双瑛怕江颂月一时心软,日后悔恨,继续提醒,“外面可是已经开了赌坊,许多人赌不出一个月,你就会屈服于国公府的权势,腆着脸回去伺候闻人惊阙呢。”
江颂月腾地站起,怒道:“绝无可能!他就是病得要死,跪在府门前求我,我也不会见他,更不会与他回去!”
钱双瑛道:“你这样说,我可就下注了啊。”
插科打诨一番,算算时间,闻人惊阙该又来了。
他被撵出府后,被陈瞩传召入宫,之后正常去大理寺任职,但每到傍晚下值,都会来江府求见江颂月,每次都被拒之门外。
数日下来,整个京城的人都摸出了规律。
但今日没来。
钱双瑛有些失望,“不会这么快就放弃了吧?”
“不来最好,我不稀罕!”
见侍婢端来江老夫人的安神汤,江颂月忙收起纷杂的心思,上前接过,亲自服侍老人去了。
另一边,闻人惊阙被闻人慕松拦住。
“你该按祖父的意思去做。”
“像你这样?”
闻人慕松稍顿,面不改色道:“就算江颂月原谅你,祖父也有别的办法拆散你们。”
在辅国公的心中,闻人家每个人都是树根的一个分支,从土壤中汲取着水分与养料,输入至躯干中,共同支撑着茂盛的苍天大树。
他不允许有人违背他。
尤其是最看重的两个孙子。
之前不插手闻人惊阙与江颂月的事,是猜出闻人惊阙需要用江颂月查案,如今江颂月没了用处,他要用尽一切手段,将闻人惊阙扳回到他认为的正途上。
两人处在一处偏僻的酒楼上,窗外是一条清幽的小巷。
巷子里偶有行人路过,时不时传来吵闹声。
闻人惊阙听见声音往下看去,见一货郎挑着扁担经过,身侧跟着谈笑的妇人与孩童,约莫是一家人。
安宁,祥和。
待人走过,他收回视线,道:“你说得对,所以这几日,我一直在想,祖父年纪大了,是否该驾鹤西去了。可又怕这事被月萝知晓,担忧她会如何看我。”
闻人慕松对此反应平平,“你可以瞒着她。”
闻人惊阙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果然不该问他的建议。
兄弟二人静坐了会儿,闻人慕松忽然问:“你当初为什么要回来?”
无需言明,闻人惊阙已然意会,道:“日子太过无趣,就回来了。”
当初他只身离京去找余望山,在夜鸦山待了两年,把余望山弄成了惊弓之鸟。
他骨子里的痞性也得到了释放,之后本打算云游四方,时不时恐吓下余望山,却在云州意外遇见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
彼时江颂月年方十五,手提一把大刀,浑身是血,眼神凶悍,与两年前漆黑秋夜里哭泣的小姑娘截然相反。
都说江家新掌事的小姑娘是个小疯子,闻人惊阙也觉得他大抵是认错了人。
但那时日子无趣,他一时兴起,便在云州多留了几日,看着人入公堂辩护,也潜在暗处,看见她后怕地抹眼泪。
没认错,还是她。
他那时已脱离祖父的掌控,可对之后何去何从,并无任何想法,于是继续在云州待了下去。
后来江颂月回了京城。
闻人惊阙失去故友,一个人百般无聊,闲散几日,最终跟着回去了。
在京城,眼见着又一个故人出现,而后,江颂月被封了县主。
太后换了种方式报恩,闻人惊阙知道,也能想得清其中缘故。
但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反而会觉得空虚。
周围路人络绎不绝,脚步不停,各有目的,只有他孑然一身站在街尾,像是一个旁观者。
他自由了,但无处可去。在京城,更是不能光明正大地现身。
于是他回到国公府继续做他的五公子,成为闻人家的荣誉,为皇帝效力,偶尔会在宫里宫外会遇见江颂月。
江颂月不记得他,他也不想被人知晓那段过往,就以一个不熟络的身份,默默看着她一点点闯出名堂。
直到祖父要给他安排亲事。
“外面的日子太过无趣……”闻人惊阙幽幽重复了一遍,反问,“若是没有了祖父,你想做什么?”
闻人慕松道:“不知道。”
他这么多年都规规矩矩地活在辅国公的安排下,按部就班地考取功名、娶了门第相当的妻子、得到个女儿,但问他想做什么,他答不上来。
生活对他来说是一滩死水。
他没有欲望,没有期待,只需要顺着祖父规划的路线走下去,必要时,撑起这个大氏族就行。
“这么说的话,我与你不同,至少我现阶段有很清晰的目标。”得想让江颂月消了气,原谅他。
说罢,闻人惊阙看了看天色,道:“你已耽搁了我许多时间。”
他丢下闻人慕松离去。
冬日天黑得快,抵达江府时,江府门口已经挂了灯笼,灯下有着幢幢人影,是闻人雨棠与随时侍卫。
闻人雨棠近来很烦躁,有不少人好奇闻人惊阙究竟为什么被江颂月休弃,跑来找她打探消息。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
闻人雨棠连着发了几通脾气,把往日亲近的友人全部赶走了。
去找爹娘,爹娘说:“少管闲事。”
去找袁书屏,没靠近,就被侍婢和嬷嬷拦住,“夫人产后虚弱,刚刚睡下,姑娘改日再来吧。”
闻人雨棠想不通这是怎么了。
本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婚事有了着落、接纳了江颂月,三嫂平安生下孩子,可短短几日,先是五哥五嫂离家,再是三哥三嫂起了纷争,现在的发展更诡异了,她五哥被休弃了。
闻人雨棠有种府邸即将崩裂的危机感,心里焦躁,转了几圈,找到了闻人听榆这儿。
闻人听榆比她有脑子,道:“三哥三嫂的婚事牵扯到两家的脸面,不会轻易和离。五哥大概是因为眼睛早就复明,一直在瞒骗五嫂,才会被休弃。你想让两人和好,可以从这里入手,只要五嫂原谅了五哥,就能一切如常了。”
“有道理。”闻人雨棠连连点头,急匆匆跑去江府,吃了个闭门羹。
但她遇见了好几日未见面的闻人惊阙。
“五哥。”
闻人惊阙淡淡看她一眼,问:“进不去?”
语气漫不经心,有点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意思。
闻人雨棠心里有点不舒服,没过脑子,张口就道:“你还不是一样?”
说完立刻后悔了,缩起脖子,畏畏缩缩道:“不是……五哥,我是来帮你劝五嫂的……”
闻人惊阙不觉得这没脑子的堂妹能帮他什么忙,但回想过去,她那么对待江颂月,江颂月都愿意帮她摆脱不如意的婚事,或许两人有着什么非比寻常的情谊呢,便容忍她留下了。
没理会闻人雨棠,他上前叩门。
照旧只有管家的声音从门缝中传出:“公子请回,我家县主身子不适,不见外人。”
闻人惊阙已经当了好几日的外人,习以为常,隔着门板道:“我今日并非求见县主,而是挂念祖母,想亲眼看见祖母身子康健、无病无灾,还请管家帮忙通传。”
府门后静了会儿,有脚步声远离。
没多久,管家回来,先是高声道:“不见不见!我家老夫人在养身子,没心情见不相干的人!”
明面上拒绝后,压低声音道:“去西面偏门。”
闻人惊阙便去了。
闻人雨棠跟着,很是憋屈。
他们闻人家的人,别人敞着大门央求,他们都不愿意踏进入,到了江府,竟要走那见不得人的偏门!
更让她气愤的是,那偏门也不是让他们进去的,仅仅是隔着门板说话而已。
闻人惊阙却不介意,温声问:“祖母身子可好些了?”
“好了好了。”江老夫人的态度比江颂月好许多,老人家比年轻人看得清楚,也知道闻人惊阙找自己的意图。
她不为难闻人惊阙,只是道:“我很想帮你,可这样的话,我孙女儿该伤心了……我肯定是要站在我孙女儿这边的,你懂的吧?”
闻人惊阙道:“这是当然,我就是想问问,倘若我夜间闯入,强行与月萝解释,祖母觉得她是更加气恼,还是有可能原谅我?”
“大约会先给你一巴掌。”
闻人惊阙:“……多谢祖母提点。”
他又问:“打我一巴掌,能让她心情好些,听我说几句话,倒是也成……”
“这怎么行!”没说完,闻人雨棠咋咋呼呼喊起来,“怎么可以打我五哥?五嫂的脾性也太大了吧!”
冬日的傍晚,天色灰暗,闻人雨棠又冷又憋屈,声音就强硬了些。
她一开口,门内门外两人都停了口。
“吱呀”一声,偏门打开,微弱的烛光下,江老夫人被人搀扶着走出来。
闻人惊阙上前欲扶,被拒绝。
江老夫人严肃地扫了眼闻人惊阙,让他住口,问闻人雨棠:“你觉得是月萝过分了?”
“她就是过分了,什么事不能关起门好好商谈吗?非要给我五哥难堪,让人传出那么难听的话,还想动手打人……”
“有点道理。”江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点头,温和地看着她,继续问,“照这么说,事情发展成这样,全是我家丫头的错?”
闻人雨棠看不见兄长警告的目光,听她语气慈祥,还以为江老夫人是来帮闻人惊阙主持公道的。
她一心两人快点和好,大咧咧道:“也不全是吧。不过我五哥都来赔不是了,肯定是其中有误会。她连解释都不肯听,也太不信任我五哥了。夫妻之间,这点信任都没有……”
闻人惊阙闭眼,遮住眼中想杀人的凶光。
好得很,自好八妹之后,他又多了个好六妹。
果然,江老夫人一改先前的慈爱,冷笑道:“那你怎么不说,是五公子口中没有一句实话,没有给够我们月萝应有的安全感和信任呢?”
闻人雨棠被她突然转变的态度弄懵,一时哑然。
而听着江老夫人口中客气的“五公子”,闻人惊阙知道这条路也被断送了。
“关门。”江老夫人的声音苍老、严肃,很是决绝,“加紧府中巡视,尤其是月萝院子周围,一旦发现任何生人,不必询问,直接乱棍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