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颂月脑中闪过旧时记忆的同时, 发现了另一处异常。
那青衣僧人体型稍胖,手腕却很是嶙峋,显然是经过伪装的。
有人伪装后试图接近瞎眼的闻人惊阙, 那人必是余望山。
江颂月不能让闻人惊阙出事,当即吹响竹哨,藏在暗处的侍卫顷刻现身,迅疾将青衣僧人捉拿住。
江颂月带着闻人雨棠快速下了藏经楼,到跟前时,青衣僧人已然露出真面目。
偏胖的身躯是用棉布填塞的, 脸上用东西涂抹过,手臂上那道蚯蚓般的伤疤, 同样是伪造出来的。
“有人给了银子,让小的扮成这样过来奉茶的……大人饶命!贵人饶命!”
这人是来进香的普通百姓, 瞧见这么多侍卫, 吓得两股战战, 什么都说了,收到的二两银子也不敢留下。
被问到让他装扮的人是何模样,这人打着哆嗦道:“是个黑、黑瘦的男人……”
黑瘦矮小, 身材干瘪,双目细长, 左手臂上有一道旧伤,与余望山的特征一模一样。
仅凭一人之言, 很难证明他是无辜的,江颂月盯着他手臂上伪造出的伤疤看了半晌,让人将他暂时押了下去, 待大理寺的侍卫查明身份后,方能释放。
余望山未抓到, 但证实了人就藏在菩提庙中,并且在暗地里盯着几人。
“完了,你打草惊蛇了。”闻人雨棠替江颂月遗憾,见她只顾着安慰闻人惊阙不理自己,捣捣她,问,“你以前真得罪过那个匪首啊?那时你才几岁,怎么得罪的?”
江颂月把落到瞎眼夫君身上的竹叶拾起,道:“看见他手臂上的疤痕了吗?”
那道疤痕从“余望山”手肘直直划到手腕前端,正常情况下,是能够用衣袖遮挡住的。那百姓是被授意露出臂上伤疤,故意给他们看见的。
“伤疤怎么了?”
“那伤可能……”江颂月稍微迟疑,眉心拢着,凝然想了会儿,拔下了发间的芙蓉发钗。
发钗的一头尖锐如匕首,她用手摸了摸,差点被刺破了手。
“……可能是我用簪子划出来的。”
江颂月对当年的记忆一直很模糊,以至于很长时间里,觉得就算当年那个秋夜,她在乱葬岗遇见的匪徒是余望山,他也没必要追着报复自己。
刚刚看见那道蚯蚓疤痕,才隐约得到些解答。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还可能?”闻人雨棠挑着毛病,又撇嘴道,“小小年纪就知道用簪子伤人,你真凶狠!”
江颂月脸色一沉,目光锐利地死盯着闻人雨棠,在她面露不屑时,猛地抓着发钗朝她脸上刺去。
闻人雨棠反应慢,锐利的发钗将刺到脸上,才反应过来,尖叫一声退后,惨白着脸向闻人惊阙求救。
“怎么了?”闻人惊阙不负所望,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与六妹开了个玩笑。”江颂月轻松道,“六妹真不经吓。”
闻人雨棠打心底受到了惊吓,她可还记得江颂月曾经拿刀砍伤人的事情,这下不敢乱说话了,只用眼神与兄长卖可怜。
可惜兄长是“瞎子”。
闻人惊阙笑了笑,道:“六妹,你五嫂不计前嫌带你出来散心、哄你开心,你可要记得五嫂的好。”
闻人雨棠收回哀求的眼神,瑟缩地望着他俩,觉得这对夫妻比地底下的恶鬼还要可怖。
吓唬过不听话的闲人,江颂月坐在竹林中静心思考了很久。
毫无疑问,余望山就在菩提庙里,他让人粗糙地伪装成他,又故意露馅,是在嘲讽和戏耍他们,也是在挑衅。
他知道他们的计划,但还是来了。那又如何?他们找不出他。
江颂月不愿意放弃这次机会。
她想了又想,借口累了,与人要了两间厢房。
闻人雨棠单独一间,他们夫妻一间,外面均有侍卫把守。
房门合上,江颂月给闻人惊阙宽衣,将人扶到榻上,她躺在外侧,道:“我想起来我是怎么得罪的余望山的了。”
“说说。”闻人惊阙配合着询问。
“你应该听说过,那年我祖母重病,需要千年灵芝……”
年少的江颂月为寻找能救命的灵芝,翻墙离家,在京郊迷路,被马儿带到树林深处的乱葬岗,遇见了三个贼寇。
贼寇是想杀了她的。
“他从背后勒着我,想把我掐死。”江颂月说着,侧过身子,拉着闻人惊阙的手臂环在她腰间,将他另一手卡在自己脖颈下。
“我挣脱不了,慌乱中,摸到了袖子里藏着的簪子。”
她那时年仅十一,没有多少银子,念着买灵芝需要钱,就拿了祖母的簪子。
一共三支,一支拿去换成碎银子,买了一匹消瘦的马儿,余下的分开藏在身上。
最为贵重的簪子,一支藏在袖中,一支藏在鞋袜里。
意识朦胧时,是袖中的簪子救了她一命。
“我喘不过气,快窒息过去了,摸到簪子就冲腰上的手臂刺了过去,不知道有没有刺中。”江颂月指尖抵在闻人惊阙小臂外侧,一路滑到手腕部位,道,“现在回想一下,应该是刺中了的,不然他不会记恨我这么久。”
“然后呢?”
“然后……”江颂月绞尽脑汁回想,想起漆黑夜色中的怒吼声、被掐住脖颈的窒息感……接着是剧烈的疼痛感。
她记起了后续。
“然后我被摔进了一个深坑里,砸到一个人。”
“嗯。之后呢?”
之后江颂月手中死死攥着的簪子被人夺走,余下的就不知道了。
她狼狈地趴在深坑里,捂着剧痛的喉咙喘气,想爬起来时,不慎摸到了几个冰冷的骷髅,惧怕得浑身颤抖。
等她再有意识的时候,听见了烟火声,空旷的夜幕下,璀璨烟火接连炸开,将漆黑的乱葬岗照亮。
那个满身血水的少年将手递来,把她拉出了死人堆。
那支簪子也被塞回江颂月手中,她的手发抖,没能拿稳,让血淋淋的簪子坠入了尸骨缝隙中。
江颂月把能想到的,都与闻人惊阙说了,然后一把扯开他的胳膊,道:“就是这么回事。累了,睡觉。”
两人规矩地躺着,各自睡下。
待到身侧呼吸平稳,江颂月睁开眼,蹑手蹑脚地下榻,穿好衣裳出了房间。
叮嘱侍卫守好闻人惊阙兄妹俩,她轻声出了禅院。
余望山多疑谨慎,待在安全环境中,他定然不会现身的。
确认自己曾伤过他,江颂月肯定了余望山对自己的恨意,决心冒险一试。
她丢下侍卫,独自去了最大的弥勒殿祈福,虔诚叩拜后,走出了殿门,挨个打量擦身而过的行人。
未见异样,她将七大殿重新叩拜一遍,而后独身去了后山。
江颂月很怕,手放在胸前压着衣裳里的菩萨玉牌,装出淡然模样静静等候。
她袖中藏着一支发钗,这次,她要将发钗刺入余望山的心脏,彻底了却他的性命。
后山有一大片竹林,江颂月听着风吹过竹林的飒飒声音,屏息观察四周的响动。
不知等了多久,有一道很轻的脚步声传来,就在江颂月身后。
她捕捉到了,抓着袖中发钗,大气不敢出。
缓慢的,那道影子到了她身后。
日光不算强烈,但足以将人影拖长,江颂月看见那是一道细长的影子。来人踮着脚,正鬼鬼祟祟地靠近着她。
江颂月回忆着案卷上记录的余望山的体型,确信这是余望山无误。
她不动声色,在身影到了背后,看见它的手抬起时,猝然转身,手中发钗直直向着身后人刺去。
“啊——”尖叫声起。
江颂月堪堪停住刺下的发钗,以拳头抵着心口,艰难地按着狂跳的心脏,有些崩溃,“怎么是你!”
闻人雨棠腿快被吓软了,捂着心口,惊魂未定道:“你还说我!你是干什么来的!”
她胆小,怕江颂月两人丢下她回京,不敢闭眼,一直偷偷注意着隔壁的动静。
看见江颂月丢下闻人惊阙偷跑出来,想看看她在搞什么鬼,就跟了上去。
跟了一路,什么都看不出来,见她停在竹林中不动了,这才走出,打算当面问清楚。
“你不是让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吗?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江颂月心力交瘁,横了她一眼,没有理会。
她这一路警惕性提到了最高,被闻人雨棠戏弄了下,腿也软了,干脆坐在厚厚的竹叶上歇息。
闻人雨棠逮着机会又与她吵了几句,两人你来我往,没一会儿,忽听不远处有孩童的啼哭声。
“是不是谁家顽皮小孩走丢了?”
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听那孩童啼哭声凄惨,两人循声过去,见一七八岁小姑娘捂脸大哭,问了问,说是趁家人在禅房小憩,跑出来玩耍,找不着路回去了。
江颂月两人无事,干脆送她回去。
.
厢房中,闻人惊阙双目紧闭。
“……你是谁啊?”
在那个秋风瑟瑟的夜里,满身狼藉的小姑娘战栗着,怯生生地问他。
月亮从乌云后露头,他看着那张惨白的幼稚面庞,瞧见她脖子上的淤青,猜想她也看见了自己脸上的血迹。
这小姑娘衣着富贵,多半是京城里谁家走丢的千金。
少年闻人惊阙不想被人认出,于是他被鲜血染红的脸上露出了个阴森的笑,道:“我是地底下爬出来的恶鬼。”
瞧见小姑娘身子颤抖,他问:“害怕吗?”
“害怕。”小姑娘眼中噙着滚滚欲落的泪水,小腿颤抖着退了一步。
这正和闻人惊阙的意。
他捂着肋下伤口,扫了眼脚下。
脚下除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妇人,还有两个贼寇的尸体,一个被发簪刺穿咽喉,一个被从后脑刺死。
最厉害的那个人身材矮小,手臂被小姑娘刺伤了,但武艺高强,出手狠辣,杀了他只是时间问题,是远处升起的烟火信号,让他有了急迫感,这才不耐与他纠缠,愤然离开。
闻人惊阙随身带有伤药与救命药,现在只差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看向小姑娘骑来的那匹马。
很瘦、很小,但驮两个人不成问题。
他再望向这莫名出现在京郊密林中的小姑娘,商量道:“稍带我一程,我给你……”
话没说完,小姑娘一头撞到他怀中,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呜咽着道:“害怕,可是我不想害怕……”
被撞到伤口的闻人惊阙脸一白,差点晕死过去。
闻人惊阙用最后的毅力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感觉到肋下有湿热的**流出,不知道是他的血水,还是小姑娘的眼泪,亦或是二者混杂。
小姑娘在他怀中哭嚎:“……我祖母要死了,她要变成鬼了……我不要害怕她!”
不想害怕将要变成鬼的祖母,所以先拿他练练胆子?
少年闻人惊阙后悔不及,早知是这么个情况,就不说自己是鬼了。
忍着痛哄小姑娘放了手,问清原委后,闻人惊阙拿出随身带着的救命药给了她,“或许可以试一试。”
那药是族中秘制的,不知混了多少名贵的稀罕药材,他半只脚进了阎罗殿都能救回来,一个濒死的老人家,应当不在话下。
“是我从阎王爷手里偷来的。”他胡编乱造。
小姑娘双眼含泪,满面彷徨。
他想借人家的马,想起从贼寇口中听见的地上那女人的身份,道:“不信,你可以先给她用一粒试试。”
小姑娘打开药瓶喂了那女人一颗,很快见她呼吸明显起来,顿时喜出望外。
马儿瘦弱,幸好他年岁不大,幸好小姑娘身板更小,才能驮得了他们三人。
后来闻人惊阙偶然在云州见到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姑娘,觉得挺稀奇,就多关注了段日子,再久了点,断断续续,又在京城碰见。
每次见面,他都会想起那个漆黑的秋夜。
那晚的夜色很重,月亮时不时躲入乌云后,陪着他的除了伤口处的疼痛、小姑娘偶尔的询问与担忧,就只有那哒哒的马蹄声了。
“哒——”
细微的声响传入闻人惊阙耳中。
他不为所动,继续闭眼,装睡。
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床榻边。
在银光从面前闪过时,闻人惊阙睁眼,道:“好久不见。”
榻边人影顿住。
许久,他问:“你就不怕我是跟着江颂月出去的?”
“不会的。”闻人惊阙坐起来,笃定道,“你的目标从来都是我。”
余望山不回答,狭长的眼睛眯成缝,盯着闻人惊阙沉静的双目,脚步缓缓向左偏移。
见闻人惊阙目光未动,他眉头一皱,警惕的神色分毫不减,问:“你真瞎了?”
闻人惊阙道:“我说装的,你信吗?”
余望山戒备地后退一步。
闻人惊阙笑了起来。
这笑中明晃晃的讥讽让余望山目中凶光加剧,他神色阴鸷下来,狠戾地盯着闻人惊阙,道:“当年在京郊乱葬岗的那个人,是你。”
闻人惊阙未直面回答,而是道:“其实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你我是同一种人。”
余望山睚眦必报,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闻人惊阙十五岁从槐江入京,途中被祖父丢入山野磨练意志,阴差阳错遭遇到余望山等人,险些丢了性命。
他记仇,养好伤后,于十七岁那年独自离京,一路西行,途径云州时遇见旧友,暗中观察了数日,而后直奔夜鸦山,一待就是两年。
那是余望山最后悔的两年。
山寨被一分为二,弟兄反目、人心溃散,他的心腹一个不留,全部死在那场叛乱中。
更让他惊慌的是,整个夜鸦山连布局带藏身密道、朝中暗桩等等,他数十年心血,被这个“三弟”与二当家的全数截获。
那些东西一旦到了朝廷手中,夜鸦山随时将会覆灭。
为免自乱阵脚,他未将事情外传,谎称二、三当家叛逃时已被斩杀,实则暗中追查这二人的下落。
追查了数月,二当家不见踪迹,三当家却光明正大地出现了。
只不过人家摇身一变,成了百年望族的五公子、大理寺少卿、新帝面前的宠臣。
隔着汹涌人群遥遥对望,在闻人惊阙含笑与他颔首时,余望山差点咬碎牙关。
他本以为闻人惊阙是奉旨打入夜鸦山的,回去后即刻暗中命人寻找逃生路线,哪知朝廷始终没有任何风声。
这么提心吊胆了半年,余望山想到了另一个可能:他并非奉皇命去剿匪,而是为私人恩怨前去报复。
可余望山不记得何时与闻人五公子有过节。
他想过把闻人惊阙的身份宣扬出去,可光风霁月的五公子与穷凶极恶的夜鸦山三当家是同一人,这事不必说朝廷,就是夜鸦山众匪徒都不信。
整整两年多,余望山夜不能寐,拼命建立新落脚,找新靠山,奈何终究赶不上朝廷的速度。
又一次,武夷将军领兵,将夜鸦山彻底剿灭。
那一日,余望山远远看见了随行的闻人惊阙。
他始终未明白自己是怎么得罪这位贵胄公子的,直到东躲西藏时,听见了怀恩县主的传闻,认出江颂月就是当年在他手臂上留下伤口的小姑娘。
继而,闻人惊阙与江颂月的婚事传开。
将二人联系到一起,余望山彻底明白了。
这世上会隐忍蛰伏的人不止他一人。
从一开始,闻人惊阙就要毁了他的所有,于是借助职位之便,缓慢地将夜鸦山的情况泄露出去,一边折磨着他,一边达成覆灭夜鸦山的目的。
余望山目眦欲裂,“所以,那人是你?”
闻人惊阙坦然道:“是我。”
承认后,他叹息道:“我没说错吧?大哥,你我本就是同一种人。”
余望山脸色铁青,早知今日,当初他就该不顾追兵,奋力将那两个小崽子的头颅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