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随着天边的轰然闷雷,狂风骤起,半斜的日头转瞬被翻腾的乌云吞没。
街市上的妇人见势不妙,拽起自家玩闹的孩童就往回赶,摊贩与菜农也麻利地收拾起摊子,一时间,不依的哭闹声、行人吵闹声接连响起,遍地嘈杂。
不消半盏茶的时间,豆大的雨珠就噼里啪啦地往下坠。
空**的酒馆里,昏昏欲睡的小二听见声音才知外面落了雨,探头探脑一瞧,见两三行人抱头在雨中狂奔,忙热情招呼:“别跑了,来咱店里避避雨——”
行人暂缓脚步,抬头望见小酒馆,“噫”了一声,逃难似的加紧了步伐。
“什么意思啊!”小二恼了,冲着雨幕喊道,“没礼数,活该你倒大霉淋雨!”
午陵长街是京城最宽阔的街道之一,毗邻大理寺,是新科状元打马游街、凯旋将士班师回朝的必经之路,小酒馆位于长街尽头的拐角处,按理说就算生意不好,也不该遭人嫌弃的。
要怪就怪这酒馆的主人,誉王府的小侯爷。
小侯爷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十几年,某日心血**要行商赚钱,寻来几处房产像模像样地弄了铺子。
这间小酒馆是其中之一。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有那样的主子,酒馆小二也没多正经,平常听见酒客闲聊提到什么消息,转头就添油加醋传出去。
秦家叔伯子侄为争抢家业打得头破血流、张家和许家公子都对乔家千金有意,赵家妯娌不和等等,经由小二那碎嘴巴一传,闹得街头巷尾无人不知。
偏小侯爷觉得有趣,不仅不加以阻止,还对小二满口赞许。
得了嘉奖的小二变本加厉,嘴巴越发讨嫌,渐渐的,小酒馆就成了这热闹街市中唯一一块清净地。——百姓宁可淋雨,也不来他这里躲避。
小二本想着趁着突如其来的大雨拉几个客,希望落空,嘀咕着将返回酒馆,忽听辘辘车轮声传来。
倾身一看,见迷蒙雨幕出现一辆马车。
他本是小侯爷随身小厮,一瞧那肥膘的高头大马与稳健的四肢,就知是富贵人家的,再仔细一看,瞅见马车上熟悉的江家标志。
江家如今只剩下两人,老夫人腿脚不便,久不出户,车厢中只能是怀恩县主江颂月了。
她的缘宝阁就在午陵长街的另一头,从这儿经过,倒也不稀奇。
小二望着渐近的马车,挠了挠脸,想躲起来了。
倒不是他惧怕江颂月。
江颂月本是普通商户女,两年前误打误撞救了素衣出行的太后娘娘,被赐封为怀恩县主。
徒有县主之名的商户而已,没资格与誉王府相比。小二不怕她,只是心虚。
小酒馆大咧咧地矗立在长街拐角处,在东、南两个方向之间构成视野死角,途径此处的马车须得当心行驶,以免碰撞。
五日前,也是行人稀少的阴雨天,江府与闻人家的马车在此处摩擦,不得已停下修整。
双方主人一个是江颂月,一个是闻人家六姑娘,闻人雨棠。
槐江闻人氏是两朝勋贵、百年世族,在本朝太祖成就大业时立下汗马功劳,得了世袭罔替的辅国公爵位。世袭贵胄的名号,国境之内,无人不知。
闻人雨棠是闻人家年轻一代中最骄纵的千金。
江颂月区区一商户女,却屡次顶着县主的头衔,在太后的宴会上与她平起平坐。
她很不喜江颂月。
两人在酒馆避雨的那一会儿功夫,小二听见不少明里暗里的奚落。
雨一停,他就忙不迭地把闻人六姑娘与江颂月同一屋檐下避雨、“相谈甚欢”的消息传了出去。
消息转了一圈,再返回他耳中,成了闻人五公子与江颂月雨中相会。
“不是闻人五!是闻人六!是六姑娘!”小二着急解释。
闻人家这一代已及冠的公子共有三人,其中以五公子闻人惊阙最为卓越,仪表、相貌、才学与性情,都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于两年前入仕,现任大理寺左少卿,深受皇帝信赖。
右少卿司徒少靖是个武夫,主刑讯逼供,手段狠辣,到他手中的人没有能囫囵出来的。
闻人惊阙不同,他是个温润君子,查案靠的是缜密的心思与周详计划,而非狠毒的拷问。
两相对比,后者就更让人倾慕了。
相较于俩姑娘斗嘴,百姓更爱听**的故事,何况事关美名远扬的闻人五公子。
根本没人在意小二的澄清。
流言如同烧不尽的野草,随着雨后桂香迅速传遍大街小巷。
闻人家近几代来结亲的,不是公主郡主等皇家宗室女,就是同为世家的西梁袁氏等名门贵女,商贾出身的江颂月家业再大,也是配不起闻人惊阙的。
“定是那江颂月痴心妄想!”
“说不准马车相撞都是她刻意为之,也就是五公子儒雅大度,不与她计较!”
“到底是商户出身,算盘珠子都崩人脸上去了……”
诸如此类的言论,不胜枚举。
小二身为罪魁祸首,看见无辜遭人辱骂的江颂月,羞愧难当,蹑手蹑脚躲到了酒馆门后。
“吁——”车夫吆喝着,将马车停下。
小二还当江颂月要来找自己算账,吓了一跳,毕竟这事因他而起,的确是他坏了人姑娘的清誉。
——虽说江颂月原本的名声就不怎么好。
江颂月掀帘看见小酒馆,也当车夫是要找人算账,道:“不值得为那事大惊小怪,回府吧。”
她一无父兄,二无权利,县主名头吓唬普通百姓还行,真得罪了王孙贵胄,人家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她。
江颂月唯有吃下这个闷亏。
“县主,是拐角来了马车挡道。”有了上回与闻人家马车相撞的事情,车夫每回打这过都格外小心,总算避免了事态重演。
江颂月方知是自己想岔了。
这路口宽阔到足够数辆马车并行,只需其中一方后退几步,两辆马车稍微错开即可顺畅通过。
天色因倾盆大雨格外的灰暗,方近黄昏的时刻,瞧着却像要入夜。江颂月怕晚归让祖母担忧,急着回府,遂道:“咱们退后,让他们先过。”
“是,县主坐稳……”
车夫刚要驱车后退,夹角处传来一声公鸭嗓子的询问:“拐角是哪家的车撵?”
这声音略微耳熟,江颂月尚在思量,车夫猛地回头,车厢中陪着她的侍婢青桃也横眉竖眼,“县主,是贺笳生那狼心狗肺的东西!”
江颂月眉心一跳,当即改口:“咱们不让!”
江家数代行商,到江颂月祖父那一代,因多行善举被特例嘉奖了科考的资格,满府欢喜,就等着江家祖父高中,好改换门楣。
江家祖父也争气,数十年来目不窥园,一心钻研圣贤书。
谁知科考在即,意外摔断了腿,从此成为跛子,蟾宫折桂的梦终是止步于秀才。
江家祖父为此耿耿于怀几十年,无奈亲子早逝,仅留有一懵懂孙女,再无缘科考。
贺笳生是他的学生,家境贫寒,江家祖父把未完成的科举梦寄托在他身上,没少帮扶。
后来祖父去世,江颂月与祖母继承他的遗志,继续供养贺笳生读书。
今春,贺笳生中举,居三甲前列,因一张脸能看,被军器监丞招了女婿,婚期就定在十月。未来岳父出了些力,没让他外调,而是留在礼部做了个抄录文官。
祖孙俩没来得及高兴,就见攀上高枝、步入仕途的贺笳生,转头端起清高的文人架子,一口一个粗鄙商户,对江家祖孙再无半点往日的谦卑,更是耻于提起帮扶多年的恩师。
对上别人,江颂月都可以忍让,唯有面对贺笳生,她是半步都不能退的。
车夫听了她的话,精神振奋,气势汹汹地回道:“我家主子乃江府怀恩县主!闲杂人等,还不速速退开!”
拐角的另一侧,小厮请示贺笳生。
贺笳生十五拜师,与江颂月相识十年载,自认对她了若指掌。
江颂月不爱读书,但精于心算,善于管账,及笄后便从祖母手中接管过家业。
那时江家祖父去世,江老夫人病了也有四年,家中商铺管理不严。
其中云州金铺掌柜的几乎把铺子看做自己的了,根本没把前去查账的小姑娘当回事,弄了假账糊弄东家,被江颂月拆穿后,恼羞成怒,竟敢对她动粗。
十五岁的江颂月,一句废话不多说,提起砍刀就朝掌柜的劈了过去。
掌柜的右臂被砍得血肉模糊。
事情惊动官府,公堂上,江颂月将账本上的虚假一一指出,终获无罪释放。
自那日起,人人都知道江家新掌事的姑娘年纪小,却不是好欺负的。而江颂月的名声,也自此向着粗蛮无礼、满身铜臭靠拢。
贺笳生没把江颂月的县主之名当回事,自持身份清贵,不愿与她这样的粗人让行。
但到底对她当年的莽撞行径心有余悸,再想起欠着她救命之恩的太后娘娘,微一思量,道:“不必与个疯子计较,给她让行就是。”
“是。”小厮驱着马儿往旁边避让,嘀咕道,“都是知根知底的,在这儿摆什么县主架子?还真把自己当闻人家五少夫人了啊……”
车轮转动,溅起泥水。
就在两辆马车擦身而过时,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吹得车厢垂帘上下翻飞。
贺笳生本能地望去,隔着珠帘般的雨幕,在“啪嗒”的雨点敲击声中,对上一双灿如星辰的清澈眼眸。
他心头忽地一跳。
江颂月不懂诗词歌赋与锦绣文章,行为粗俗,但美貌是毋庸置疑的。
这一点他很早就知道。
“……真把自己当闻人家五少夫人了啊……”
小厮那句嘲讽与近来的传言浮现在他脑海,贺笳生心一沉,朝着江颂月道:“人贵有自知之明。耍那些小花招没用的,你想嫁给闻人惊阙,除非老天瞎了眼。”
一句话的功夫,马车错开,风住帘落,遮住了怒不可遏的青桃与牙关紧咬的江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