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浮生(二)
翌日,天还未亮,随着朔星殿主人的转醒,便有一列宫女手捧托盘鱼贯而入。
恒帝此时只着素色中衣,乌发披散,冲淡了几分冰寒的气息,连往日里完美到凛然的轮廓也柔和了几分,整个人看上去正如一块暖玉雕成,直教人移不开眼。
朔星殿大总管张德胜略一示意,四名宫女依次上前,分别伺候着洗漱,又有一人捧来朝靴为恒帝穿上。
之后就是冕服,恒帝站在屏风之后,双臂微展,中衣帖服在身上,露出的线条流畅优美之极。待穿好玄色上衣与朱色下裳,又有宫人取来冕冠,两侧迤逦的允耳愈发衬得耳垂晶莹如玉。
冕冠前方垂下的旒珠遮住了恒帝容颜,只能依稀看到一双幽深凤目,像是掬起的一抹寒潭,冷沁入骨。
等恒帝在仪仗的簇拥下来到天枢殿时,群臣齐聚,三跪九叩,山呼万岁,这人间帝王霎时的威仪,竟盖过了天上的神明,如日灼灼,不可逼视。
待坐上龙椅,阶下群臣开始上奏事宜,肃穆安静的大殿中这才有了些许声音。
近日朝堂上并无大事,臣子们就又开始老生常谈,关心起了恒帝的终身大事。
一人奏道:“陛下如今已是弱冠之年,但中宫犹自虚位,此非国之幸事,还望陛下早做
决断,也好安定后宫。
通常皇子在十八岁前后就会成亲,而恒帝如今已二十二岁,尚未成婚的确是颇为奇怪。
实则这其中还牵涉到一桩往事。恒帝还是太子时,先帝也曾为他指过婚,挑选的是平南伯的嫡长女,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那位平南伯小姐连嫁衣都绣好了,谁知在距离婚期只有一个月的时候,传来了未来太子妃失足落水的消息,人当场就就不回来了。
一次还可以说是偶然,可第二次指了昌平大长公主的孙女黎阳县主,也在上香的途中出了意外,车轮在半道上突然碎裂,连人带马车一起坠入悬崖,当真是尸骨无存,昌平大长公主闻讯,当即就昏了过去。这时众人心里就犯起了嘀咕,虽然不敢当面明说,但在私底下,不少人都认为恒帝是个克妻命。
大长公主论起辈分还是先帝的姑姑,碍着她的情面,也不可能立马就给恒帝指另一门亲事,没多久,先帝的身体就急剧恶化,也就再没有精力去给儿子指婚了。只是他不开口,恒帝生母孝昭文皇后又早逝,后宫里头位分最高的也就是贵妃,哪里又有资格决定一国储君的婚事。
这件事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之后先帝驾崩,恒帝即位,直到如今也没能解决。
现在有人将问题提了出来,群臣也犯了难,后位虽好,也得有命消受,敢试试自家女儿究竟命有多硬的毕竟还是少数,但这人说的也在理,后位空悬到底不是个事,总让太妃协理后宫也非长久之计,此事的确是到了亟待解决的时候。
这时,就听恒帝平静无波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此言甚是。不知诸位爱卿可有合适人选?”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想别人家里有没有适龄的女儿,只是憋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身份既高,年龄上也能相配的人选,不由抬眼望向玉阶之上,恒帝右肘撑在御座上,珠玉缀成的冕旒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了线条昳丽的下颔,以及素色淡薄的唇瓣。
他不曾说出一句话,甚至姿态也不甚端肃,然而仅仅只是俯视着下方,就给群臣带来了莫大的压力,那些见不得人的盘算就像积雪融化,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这淡漠的目光之中。
气氛一时凝滞,良久,一人手持笏板,出列朗声言道:“陛下,臣有一人选,不知可否。”
“哦?陈卿不妨明言,也好让诸位臣工共同商讨。”
此人道:“陛下,臣要说的,正是陛下的母家淮阳褚氏的嫡三小姐。褚小姐出身世家,素有贤淑之名,与陛下又有表亲之谊,可当国母之位。”
褚三小姐倒真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淮阳褚氏是百年世族不说,其父文**华,为当世文人之首,又是先孝昭文皇后一母同胞的兄长,身份就不比寻常。况且她素有美誉,时人赞其“质如蕙兰”,褚女品性,可见一斑。
恒帝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敲击着御座:“诸卿以为如何?”
他仅仅问了一句,众臣从他面上看不出喜怒,也猜不到皇帝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只是无论从哪方面看,都确实找不到比褚三小姐更加合适的人选,索性不再乱猜,只齐声说道:“臣等并无异议。”
“既然如此,”恒帝一言拍板,“令钦天监择一吉日,迎褚氏女为后。”
另一边,镇北侯府中,昭烈云醒来之时,忆起昨夜的梦境,心中疑惑不已。
那个名叫清霄的人到底是谁?在镇北侯告诉自己的过去中,并无此人的一丝痕迹,但昭烈云很确定,他绝不是自己臆想出的存在。在以为自己再也追不上他的时候,心中铺天盖地的绝望早已清清楚楚的证明,那人对自己很重要,是即使在梦中失去也会痛彻心扉的存在。
昭烈云出神的想着,连烟蓝进入房内也不曾发觉。
“大公子!”
昭烈云被骤然惊醒,面色顷刻间就冷淡了下来:“何事?”
烟蓝看出他心情不悦,翼翼道:“卫四少来探望您了,此刻就在门外。”
昭烈云略一思索,就想起了这卫四少是何许人也。卫四是忠勇侯之子,镇北侯府与忠勇侯府是多年世交,两人打小就认识,交情好的能同穿一条裤子。这次昭烈云受伤,正是因为和卫四一起到城外打猎,所骑之马不知受了何种刺激,发起狂来,这才把他甩了下去。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一名穿着富贵的青年毫不客气径直走了进来,绕着他打量了几圈,摇头啧啧叹道:“我说烈云,我们俩是什么交情,之前的十几年我进你这儿可从来没通报过,可今儿是怎么了,你的丫头还非得先知会你一声才肯让我进来。你不是受了一次伤就不认朋友了吧?”
昭烈云失去记忆一事尚属隐秘,镇北侯下了封口令,严禁府中之人谈起,是以外人并不知晓,卫四也只以为他是因为受伤迁怒了自己,倒是没往其他方面去想。
镇北侯既然给儿子讲了周围人事,自然不会漏掉卫四,昭烈云对此人性格与二人相处模式已有了解,当下也不惊慌,只颇为不耐的问道:“这时候你母亲不该督促你去读书,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卫四搭上他的肩膀,“嘿,这你怎么就不明白了。你毕竟是在和我一起打猎的时候受了伤,只要我与母亲说是前来探望你,她自然没有二话,这不就放了我出府。”
昭烈云轻嗤了一声,“恐怕你不是想来探望我的吧。”
“这都给你猜到了,不愧是好兄弟。”卫四笑嘻嘻的说道,转而凑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不瞒你说,我找到了一个好地方,这是念着打小的交情才告诉你,只要你跟着我去,包管什么烦恼都能忘记,比神仙还快活。”
昭烈云本想嘲笑卫四一番,说他能找到什么好地方,谁知话到嘴边,竟鬼使神差的同意下来,连自己都怔在了那里。
卫四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昭烈云这么轻易就答应下来,当真是喜出望外,搓了搓手,就一把拉住他:“我们这便出去,你遣这丫头告诉你母亲一声。”
既然已经答应了卫四,昭烈云自然不会反悔,转头瞥见烟蓝为难的神色,知晓她定是怕花夫人责怪,道:“你只管禀告母亲,等我回来自会向母亲亲自解释。”
烟蓝应下,转身出了房门,卫四望着她的背影,忽而道:“你这丫鬟倒有几分姿色,可惜不够体贴人意,你若是不喜,改明儿我送你一两个□过的,就是暖床也使得。”
“你在胡说什么?”昭烈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语气冷淡:“我对你想送的玩意一点兴趣也没有。”
“不解风情的家伙。”卫四叹息了一声,“算了,我先到外间等你,你可抓紧了啊。”
昭烈云换好常服,想了想,又把头上的绷带也给拆了下来。其实他的外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只是花夫人仍不放心,非得让他继续缠着。这会解开绷带,像是拨开了头顶的阴霾,连心中的郁气也消散了不少,感到几分适意来。
二人轻装简从,只带着两名小厮,这就往卫四说的那个地方去了。
等到了地点,卫四一指,昭烈云就看到了进香河畔的一座富丽楼阁,装饰与别处不同,显得颇为醒目。
等一进去,他就明白了不同的缘由,只冲卫四冷笑:“你可真行啊,大白天的就来这青楼楚馆,要是让卫伯父知晓,还不打断了你的腿。“
卫四连忙赔笑:“咱俩什么交情,你可不能出卖我。再说这琼芳阁可比别的地方风雅的多,来往的也多是有身份的人。我这不是怕你在府中憋的无聊,这才带你来的么。”
“只怕憋的无聊的人是你自己吧,你却非要安在我的身上。”昭烈云还要再刺他几句,抬眼看见一名身着水绿罗裙的女子往这边走来,当即闭口不言,好歹给卫四留了几分面子。
卫四看见那女子,霎时就露出了一脸的笑意,还故作风雅的摇了摇折扇:“池妈妈!”